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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遗下车的时候痛苦地咧着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几乎走不动了。抬头一看,天又黑了,雷声隐隐作响,在前方的树底下,站着那位青年,那张脸在闪电中像鬼一样可怕。述遗手一软,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炸雷在空中炸响了,红色的火苗照亮了半边天。述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到她再张开眼时,那人已经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幸好雨总是下不来,述遗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估计着自己的体力是否够她挪到家里。她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倒在地上,于昏晕中听见那位青年在向她提问,用的还是那种机械的口气,问题多得没完没了。述遗用力挥着手,像赶蚊群一样赶开那些问题。她又觉得他的声音深入到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恶心,最后她耗尽了气力,就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彭姨正在房里忙来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药,彭姨见她醒来就让她喝下药。
"是谁把你救起来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刚刚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着时口里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还会有那么多话说。"
"我都说了些什么呢?"述遗担忧地问。
"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消,像什么咒语似的。你走得真好,没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丢脸啊。"
"谁?"
"我没亲眼看到,我估摸着就是你说起过的那青年,一个流浪汉,他将他父亲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门口,他一边打还一边说自己根本没有父亲,多么卑鄙!"
"也许真的没有?"述遗脱口而出。
"你竟相信这种事!"彭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变得这么轻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个亲戚一样。"
"你的亲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游荡,心里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门邪道。喂,我问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没有。"述遗肯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人同我这个亲戚有瓜葛。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这样的人肯定同你脾气相投。你想想,在我们这里,像你这样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么?"
述遗想笑,又担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没笑。她将背后靠的枕头扯了扯,垫起来一些,忽然脸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青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怜。述遗招手让她进来,她就推门进来了。彭姨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来到屋里,心里很愤怒,她转身就走,将门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请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邻居,时常帮我的忙。"述遗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没想到您身边有这样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刚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过去了。"
梅花轻飘飘地往述遗腿上坐去,述遗觉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没有重量。述遗瞪着她,眼前就朦胧了,又想起柠檬树。
"不走了吧。"
"马上就要回旅馆,我出来得太久了。我不甘心啊。"姑娘垂下头去。
"那就留在我这里等你兄弟来,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我会死!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
她任凭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述遗盖的毯子上头。
述遗注意到女孩的小手指在不停地抽搐着,就好像那一根手指完全独立于她的手掌一样。她看了好一会,最后伸出手去抓那小指头。指头在她掌心里像小鱼一样扭动,给述遗带来一种全身过电般的感觉。再看姑娘,还在流泪,毯子湿了一大片。
述遗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就神情恍惚,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旅馆里面,耳边也好像响起了小贩叫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梅花在房里穿梭,像是在帮她收拾房间。她想让梅花打开装笔记本的木箱,口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这是不是濒死的状态呢?
中篇小说(二)第68节变通(6)
(二)
到述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恢复过来时,时间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关于气候的印象都从述遗的记忆中消失了,她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心里头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旧业,将那天气概况记录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来家里帮她熬药和做吃的。述遗疑疑惑惑地想,这女人对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懒懒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现了。
"我到过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关照我妹妹,让她的生活大变样。"他说。
"她怎样了?难道就不打算脱离那老板?"述遗淡淡地问。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板的两位姐姐要守着她度过最后时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两个老太婆?多么可怕!一定是她们要她死吧?"
"也许吧。但妹妹现在离不开那两位,她们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梦,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述遗看着他,他转身的特殊样子使述遗又回忆起了那个比喻:深海的一条鱼。这才是真正的鱼呢,他满载着记忆向述遗游来,不可抵挡。然而他并没有走掉,他转了一个圈子,在离述遗不远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阳光。行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有一个人还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只手撑着,慢慢地又站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遗在心里替他暗暗使劲。他是多么虚弱啊,一个夏天不见,他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她悄悄移动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对着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没有用,她知道从前的情形又发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从那窗口望进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览无遗。在那阴暗的旅馆的角落里,梅花究竟在策划什么呢?她心里是否焦急?原来那两位老妇人也是她的同谋啊。梅花现在离不开她们,一定是她心里的某个计划要通过她们来实现吧,三个人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遗暂时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柠檬树的氛围之中。她不由得说出了声:"这种事真是招之即来啊。"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闭上眼来回忆那天夜里两个老婆婆所说的话。奇迹出现了,当时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现在居然让她确切地记了起来。
在那个房间里,高一点的老太婆驼着背,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口说:
"这个人到底睡没睡着?"
"实际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梦,现在只是做准备罢了。"矮胖的一个不屑地说。
接下去还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议论述遗的体质问题的。每当高一点的老太婆要下结论,矮胖的一个就阻拦她,说为时还早,因为一切都很难看透。说着说着两个又弯下腰去清理一只大包裹,弄出翻动书页的响声。当时房里一片墨黑,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但这两个老妇人的确是在争论一本书上的问题,其中一位还不断地引经据典,加以发挥,显得思维异常的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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