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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话时,用干枯起皱的手抹着眼中的泪花,然后咣咣往大茶杯里倒满了茅台。
阿,周予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个抽廉价男士烟、喝烈酒、皱皱巴巴、畏畏缩缩、耷拉的眼皮底下藏着各种心眼、常做噩梦的老太太。
与她亲爱的外婆相比,完全像是另一种生物,也许她们之间相差的并非是样貌上看起来有别的五年十年,而是整整六七十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周末一过完,周予麻利地收好行李离家,在阿和纪添添之间坦然地选择了纪添添。
新生入校,新一年的社团招新季开始,纪添添又闹了新的幺蛾子她吵着要跟师弟妹们一同参加招新。
据她的说法,她老人家在高一的时候,哪个社团也没瞧上,觉得全是小孩子过家家、装大人摆谱,可秉持着人生应更多尝试的主旨思想,今年,她回心转意,决定给各大社团一个诚纳贤才的机会。
又过几天,周予偶然听新风社内曾与纪添添同班的干部说,纪添添去年报了街舞社,结果因肢体笨拙惨遭被刷,当晚熄灯前,纪添添又开始针对各个社团表高见的时候,周予特意提了一句:“街舞社呢?”
她还以为能就此消停,结果纪小姐大言不惭道:“街舞社嘛,要说起来,我的外形是挺适合跳街舞的。不过高中街舞社,小打小闹的,天天都关在学校,又不能参加什么演出,不去!”
实际上,她哪个社团都参加不了。团委动员会上,洪书记说了,社团招新仅面向高一,学校对课外活动的管制是逐年级收束的,高二年级只有成绩达标的学生可以作为干部留任社团,上了高三,则彻底与社团活动告别了。
纪添添接着说:“运动类的社团是不错,还能塑形减肥……虽然我是不肥啦。,你们觉得哪个运动社团比较好?”
周予闭上眼睛。她本想假装没听见,等大头回应纪添添,她才好顺势退出这场谈话,可在禅僧入定这方面,陈大头明显比她修为更高,良久,纪添添不满地喊道:“喂?你们都睡着啦?”她只好幽幽地应了一句:“排球社?”
“排球社?好像是不错。我喜欢看女排比赛。排球社女生也挺多的吧?你们知不知道排球社招新是谁负责?”
“好像是……”她心中忽然萌生一类恶作剧时惯有的按捺的快乐,“她们理事长?”
“谁啊?哪个班的?”
这次,大头终于比她先开口了,大头用一种好似机器人般的电子音她最近正沉迷于扮演智能ai卡顿着说:“13班的、方泳柔。”
那天晚上,周予也做梦了,梦见她站在排球场上,打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漂亮球,方泳柔跑来接,忽然大喊一声,喂!这么烫手,你丢给我干嘛?她冲方泳柔笑,就像她骗她寝室里有蟑螂那会儿一样,顽劣、幼稚,但知道不会被怪责。风将她与天上所有的云都往前吹。可方泳柔一动不动地站在网后,离得近了,她才现她撇着嘴角,怨怨地说,反正你也无所谓。球网像楚河汉界般横亘在她们之间。天上的云都卷成一团,变厚,变黑,下雨了,瀑布般的大雨,一切都在大雨中消失,只剩下一座被雾笼罩的灯塔,如观音娘娘腾云驾雾、隐隐光。她努力向着那光走去,可怎么也无法抵达……她感到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处,好像在泥泞中如游魂般飞,忽然腿上用力
她骤然弹起,按住僵痛的小腿。抽筋了。
骨骼与筋肉都在向着成熟生长,养分不足,因此打破长夜叫醒了她。
她讲给阿妈听,阿妈说,晚些送你回学校,顺路买箱牛奶给你带去。
阿妈正用电脑看些满屏英文的文献,她窝进书房角落的一把皮椅里,自己找了本书看。母女两人静静地与彼此待了一会。
乡下的阿在这家里住了一个礼拜,像颗被风刮到此地屋檐下的草籽,被刮到何处,就照着何处的地势生长,汲取自己所能触及的养分、避开坚硬的岩石。她很快在不断试探中摸清了儿媳的底线,找到令自己能够在这个家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并在儿媳懒得着眼处作威作福以寻求自己内心的平衡,比如她总背地里欺负小朱,挑刺小朱买的菜、在小朱干活时从旁指指点点,而当钟琴板着脸回到家、办公或是读报时,她马上大气都不出,连带行动都变得轻手轻脚起来。
她们婆媳二人相安无事地同桌吃饭,当阿嫌弃桌上的汤淡得像烧锅水,阿妈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口味淡,照我的口味做的,你吃不惯就出去吃点。阿当即闭嘴。餐后,阿总会提出要求,要喝酒柜子里某一瓶收藏多年都未开封的名酒,她早看出儿媳将这些都当作苍蝇肉,可总要不情不愿地特意询问,以表对儿媳一家之主地位的尊重。
每一次,当周予以为口角一触即时,两个女人间总是你来我往地拉扯住微妙的表面平衡,她不免想,若是李跟齐小奇,恐怕话到此处已经吵过8o分贝了。
能够将情绪如此收放自如,成年人真是可怕。
周予问阿,最近还做噩梦吗?
阿说,在这里当然不做。就是那老厝,邪,你阿公在家里,不肯走。我看他也不懂坐车,没办法跟我到城里。再说城市这么光亮,怎么会有鬼?鬼都在乡下,乡下才有穷死的鬼、饿死的鬼,还有你阿公这种讨债的鬼。
周予将此番话转述给阿妈听。
钟琴宠爱地笑了一下:“农村老太太说什么你都信?你去问问她,干嘛半夜起床偷喝我的酒。”
“你是说,阿说谎,她在我们这里也做噩梦?”
“她做噩梦又不真的是因为家里有鬼。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一辈子担惊受怕,梦里自然就有鬼咯。”
周予放下手里的书。“怕什么?怕阿公把她杀了?阿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打她?”
钟琴的嘴唇因手托住下巴而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寸步不离屏幕,“妈不知道别人的家事。要不你问问她本人,问问你爸。”
“不问。”周予重新拿起钟琴的《系统解剖学》。
“怎么样,是你支持让你奶奶来住,现在呢?觉得她在家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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