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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一事,讲究薪火相传,甚至信奉一种学说的门生弟子可以死绝,但是香火未必就会断绝,所以香火和文运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齐静春估计已经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确定,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设置这次大考,摆下这盘棋局,既是用来断掉那个人的文脉香火,更是我的证道契机。”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曾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受长生。写的真是……仙气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个关节咯吱作响,最终动作凝滞地缓缓站起身,他一双眼眸渐渐焕出夺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转身面对亲手拼凑出自己这副身躯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婴儿牙牙学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但是同时对崔瀺又带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别说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吴鸢,就连崔明皇看到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吴鸢不知为何,今天听到先生一席话后,只觉得自己遍体凉,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问道:“先生,就不能杀人了事吗?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了,啧啧道:“大道之争,可不是俗世间抄家灭族、灭人满门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斩草除根,很难很难,很多时候杀人,反而会让简单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所以要诛心啊。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楼那么高?因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这么高,九境就是顶点,想要跻身十境,比登天还难。”
崔瀺一下子跳进天井正对着的水池当中,踩了踩镶嵌在底部的五彩鹅卵石,随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边显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这两只井底之蛙,讲一讲两桩原本密不外传的公案,听完之后,就会现我这些手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有一位当初差点帮助兵家立教的天纵奇才,虽然功亏一篑,但毕竟是身负大气运的家伙,无人胆敢对此痛下杀手,最后你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们,是如何对付此人吗?将其丢入一块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边,不断消磨其兵家意气,这一世,让其沦为村野的教书先生,却衣食无忧,下一世,让他成为性情软弱的粗鄙屠子,却有佳人相伴,又一世,变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千金散尽还复来。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总之,生生世世,就这么始终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还是一样。兵家后辈们,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动手,试图唤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们比拼修为、谋略还有耐心?怎么赢?”
“又有一位兵家枭雄,战力之强,惊世骇俗,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了个傀儡女子,魂飞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们抓住机会,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尽,然后让其成为各大福地的头等谪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从福地升到我们这方天地,而且大道顺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后你觉得这九人,最低修为也是第十楼,或是武道第七境,他们愿意都舍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成为‘一个人’?”
“听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复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感慨道:“大道之争,何其残酷。”
崔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揉着脖子,笑道:“马瞻愧疚愤懑而死,赵繇已经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就只有那个坏了大规矩的静字了。
“一个贫贱至极的陋巷孤儿,吃尽苦头,内心深处无比希望有一份安稳,如今真的梦想成真,一下子成为小镇最阔绰的有钱人,又突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财机会,福地之上的五座山头,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细水长流的富贵,都属于他了。”
“除了这些雪中送炭,我又帮他锦上添花了两次,第一次是帮他选中那座落魄山,而这座山头,我会让大骊敕封一位山神坐镇,你说少年会不会觉得很惊喜?第二次,则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很快都会以低价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会由他陈平安‘顺理成章’地买下来。试想一下,小镇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头,小镇之内两座老字号铺子,以后山下有县令吴鸢与之一见如故,山上会有书院副山主崔先生,对其青眼相加。你们觉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
崔瀺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语道:“世间事,真是最怕这两个字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一辆牛车,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而且少了个温文尔雅的观湖书院崔先生,还死了一个学塾马先生。然后那位车夫就会找到陈平安了,告诉这位少年,学塾齐先生和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够带着那……六个蒙童赶赴大骊王朝的死敌,去那座迁往大隋的山崖书院继续求学,此次出行,路途艰辛,虎狼环视,最后那个车夫就会善解人意地劝解少年,如果齐先生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险去往大隋山崖书院。”
吴鸢小心翼翼问道:“那些已经担惊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镇家中,岂不是让陈平安名正言顺地不用走出去?先生这次谋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这些孩子离开小镇没多久,他们的家族就已经被强行迁往大骊京城了,大骊当然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但是每个家族都会留下来几个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进入山崖书院是何等机会难得,以及家中父母长辈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去书院学成归来。”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无表情。
吴鸢愈小心谨慎,问道:“先生,是如何肯定这场大考,能够让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彻底断绝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头,转头望向吴鸢,笑道:“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和齐静春是同门师兄弟吗?作为他的师兄,我曾经代替外出游学的先生,为他解惑儒家经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为何,我崔瀺会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声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过如此了,只是齐静春这家伙命太好,竟然拥有两个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这里,指不定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谁死?”
崔瀺走向大门,“我兴师动众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这么小一件事。这么小。”
崔瀺举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啧啧道,“这要是还输了的话……”
最后崔瀺所说的那几个字,细微不可闻。
崔瀺刚打开门,一步跨过门槛,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买酒喝的大骊国师,突然觉得好像喝酒也没啥意思。
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
吴鸢和崔明皇望着那个略显纤细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觑,不知道生了什么。
崔瀺双手拢在袖中,弯着腰,望向街对面的宅子,廉价的黑白双色门神,内容寓意粗俗的春联,倒着张贴的丑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语道:“齐静春,你最后还是会失望的。”
不知何处,轻轻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这样啊。”
崔瀺对此无动于衷,依然直直望着远方,点头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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