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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亭之战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四月,酷烈之气笼罩着黄河沿岸。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正午的骄阳似个火球,炙烤着苍茫大地,也使滔滔东流的河面上泛起一层灿烂的金光,刺得人眼睛发晕。
就在黄河北岸的仓亭,七万多将士严阵以待,前前后后排出三道防线,准备阻击即将渡河的曹军。大将军袁绍把帅旗立在离河滩不远的土丘上,他面庞清癯了不少,脸色也很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凝望对岸。
只有军师审配、参军逄纪和袁谭等少数人注意到,今天的袁绍与以往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四世三公名门之后的矜持,多了几分急躁。虽然他没有说话,但坐在杌凳上摇摇晃晃喘着大气,脸上肌肉时不时微微抽动,握着剑柄的手也一直在颤抖——那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耻辱!
袁绍率领十万大军渡河南下,高喊着“奉汉威灵,折冲宇宙”的口号,结果却败给了兵力不及他一半的曹操,损失粮草辎重万余车,七万多河北健儿因无法渡河撤退,惨死在曹军屠刀之下。对于袁本初这个高贵桀骜的将军兼名士而言,这是何等耻辱之事。一场败仗改变了太多,数年招募的士卒葬送了,辛苦囤积的粮食丢光了,曾经视为股肱的爱将投敌了;而那个半年前还惶惶不可终日的曹操,现在反而春风得意耀武扬威,眼看就要杀到河北来——形势完全颠倒啦。
袁谭就在袁绍身边插手而立,望着父亲额头上渗出的涔涔汗水,他心里渐渐萌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弯下腰低语道:“父亲,您这几日睡得不好,今天又没用早饭,是不是回帐歇息歇息?反正郭图已布置妥当,观敌掠阵之事交给孩儿代劳吧。”
袁绍半个字都没回答,只是一个劲摇头。即便回到卧帐又岂能安稳入睡?只要一闭上眼,那个兵败的夜晚马上会浮现在脑海中,就算是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五脏六腑都被愤懑之火填满了。袁绍这大半生可谓顺风顺水,公孙瓒勇冠三军、张燕一呼百应,可在他面前还不是死的死、逃的逃?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糊里糊涂栽到曹操手里呢?前几天逄纪从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邺镇,三台村迤东一带)赶来告诉他,那个战前三番五次阻止出兵、被他关进大狱的长史田丰,最近大放厥词,嘲笑他不听劝告功败垂成。袁绍二话不说就派人将田丰杀了——他可以面对一切艰难挑战,就是不能承受失败和屈辱。即便许攸反了、张郃降了、沮授死了、田丰杀了,可他桀骜的心绝不会动摇,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与曹操斗到底,这场决斗不死不休。
正在袁绍心急火燎之际,亲兵卫队闪开一条道路,都督郭图打马扬鞭奔至土丘之下:“启禀大将军,对岸曹兵蠢蠢欲动,似乎要渡河了。”
“哼!”袁绍故意提高嗓门冷笑一声,“兵法有云,渡半而击之。今日本将军定要一雪前耻!”
郭图刻板的脸上洋溢着固执的神情:“主公放心,我军三道防线固若金汤,曹贼不来是他的便宜,若来了我杀他个片甲不留!”扔下几句豪言壮语,便挥动令旗回转前阵了。
袁谭与郭图甚是亲厚,平日尊其为师长,到这会儿仍不忘了美言几句:“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许攸那帮人皆是忘恩负义之辈,真正忠于父亲的还是郭公则啊!”
袁绍似乎是得到了一丝安慰,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审配、逄纪默然对视了一眼,虽然都没说话,但心里很清楚——这一仗可不怎么乐观。官渡之败丧师近八万,更有投敌的、逃亡的、流散的,现在勉强集结了七万士卒,虽说兵力上仍优于对手,但这些人既是败兵又是疲兵,还掺杂了不少百姓,恐怕一提起“曹操”二字就吓得腿肚子转筋了。袁熙、袁尚、高幹三位公子还在设法募兵支援,可远水难解近渴,仅凭眼前的实力能守住仓亭津就不错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败曹操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坚壁清野转战为守或许是上策,可袁绍满腔激愤硬要拼下去,有了田丰被杀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劝阻?可笑的是那位大公子袁谭和都督郭图,至今还做着席卷中原的美梦,幻想着能为将来继承大位积攒功勋呢。
兵法有云“朝气盛,昼气惰,暮气归”,午间是士兵最懈怠之时,但袁绍脑子里的弦却绷得很紧,数次传令吩咐懒散的士兵打起精神,不给曹军可乘之机。果不其然,双方僵持到了未时,曹操自上游河内郡调拨的船只顺流开至,曹军的先锋部队开始登舟抢渡啦。
尖锐的号角声直冲云霄,打破了肃穆的河滩,曹军一整排快船好似浪头般向北岸席卷而来。郭图早已布置妥当,一挥掌中杏黄令旗,头一道防线的兵卒立时自鹿角后涌出,个个搭弓在手,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立于船上的曹兵也不是傻子,都手持长矛盾牌护体,蜷缩在船板上催促摇橹之人加快速度。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七八艘船已扎到了对岸,后面的船只也冒着箭雨陆续跟上。曹兵挺着长矛扑上岸来,河北军弃弓拿枪堵住去路……喊杀声霎时震天动地,兵刃你来我往,但沿河作战防守方总是更占便宜。那些曹兵不是被剿杀在岸边,就是被逼回船上,郭图的布置似乎牢不可破。
袁绍坐在土丘上,死死盯着战场,口中喃喃有声:“杀得好……给我杀!把他们斩尽杀绝!”可他没痛快多久,就觉喊杀声愈演愈烈,船队一排接一排又来了。曹军不停地摇橹,袁军不停地放箭,刚开始那些船还保持着队形,后来为了躲避弓箭纷纷散开,密密麻麻铺满了河面。战鼓声、喊杀声、兵刃声震耳欲聋,中箭的曹兵摇摇晃晃栽入滚滚波涛,被刺倒的袁军抓着河滩的泥沙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滔滔大河仿佛烧开了锅,攻守双方陷入恶斗。
似这样的大阵仗,虽然靠兵力,但更要看士气。袁军前不久刚在官渡落败,今日虽占地利,但投入战斗的士兵不少是前番战败之人,哪还提得起气势。而曹操那边士气正旺,一鼓作气前仆后继,舟楫一拨接一拨,有些堵在后面的勇士耐不住性子,干脆跃到前面的船板上,迫不及待投入激战。经过半个时辰的激战,鹿角被掀出一道道缺口——河滩防线被攻破了。
袁绍瞧得明明白白,气得直拍大腿。袁谭头一遭见父亲这般恚(hui)怒,赶紧宽慰:“曹贼不过一时得势,他们伤了那么多人,已是强弩之末,第二道防线绝对冲不过。”
事情不像袁谭想的那么简单,曹兵涌上河滩气焰更加嚣张,尤其是曹营的各路将军也随之抢滩登岸,旌旗罗列铠甲鲜明,这本身就是一种震慑。匍匐在壕沟边的袁军,看到这般威武的敌人,不禁想起官渡惨败,想起被坑杀的七万兄弟,想起那些在乌巢被割了鼻子耳朵的同伴……立刻有人吓得扔下兵刃就逃!
郭图坐镇大阵正中央,眼见自己的士兵临战脱逃,急忙挥舞令旗弹压:“回去!临阵脱逃者就地正法!”各部将领带着亲兵往来驰骋,呼喊了半天总算把士兵拦回战壕边。此刻曹兵也杀到了,攻者齐声呐喊迅如猛虎,守方巧借地利化险为夷,一场更激烈的战斗又开始了。
袁绍凝视着僵持的战场,竭力压抑心头怒火。他从小受的是公侯世家的严格教养,讲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可是沉着矜持了五十多年,今天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呢?其实战场没有分出胜负,守住仓亭还是很有把握的,况且援军随时可能赶到,侥幸将曹军尽数歼灭在河北也未可知。但袁绍就是稳定不住情绪,双手随着隆隆鼓声剧烈颤抖着,连剑柄都握不住了。望着那舍生忘死奋力拼杀的曹兵、望着那奋力招架坚守战壕的自己人、望着郭图手中舞得似车轮一般的令旗,还有头顶上那令人眩晕的烈日……袁绍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有个魔鬼窜进了身躯。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但刹那间两面鲜明的旗帜突现在敌军阵营间——有一面旗帜写着斗大的“张”字,另一面则是殷红的“高”字。
张郃与高览?!当年自己麾下的大将,竟反过来为曹操当先锋。堂堂四世三公河北霸主为何落得这般被动?人心何在天理何存!袁绍再也控制不住了,什么大将军的身份、什么公侯世家的威严,都见鬼去吧!他猛然站起来,想要咒骂、要唾弃、要呼喊、要打破他这一生的矜持伪装,但还未及说话,一口滚烫的鲜血就喷了出来!
“大将军!”
“父亲大人……”
幸亏袁谭、逄纪及时搀扶,袁绍才没栽倒。他的手不再颤抖了,而是无力地抹了抹嘴角的血,隔了半晌才喃喃道:“不碍事……”
诸心腹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浑身无力,额头的汗成股地往下淌——这还不碍事?逄纪脑子快,扫视一眼纷乱的战场:“主公,咱们先撤吧!”
袁绍慢慢挤出一缕惨笑,仰起头轻轻叹息一声。他有许多话想说,但因为眩晕乏力全都堵在嗓子眼,这似乎也帮他保持了一贯的沉稳,人终归不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啊。在官渡出兵之前他就感觉体力不佳,但还是咬牙坚持到现在。田丰、沮授都劝他不要南下,要修养兵力再等几年,他们分析得确实有理,可就是忘了一点——年纪。岁月不饶人,他都五十多了,建功立业的时间越来越少啦,谁不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宏图大业?能不急吗?袁绍的身体终于垮了,但要想积蓄实力再战曹操不知还得经营几载。这口血让袁绍清醒了,他这辈子就快走到头了,扫平天下的夙愿只能偏劳儿孙后辈了。
逄纪谄媚归谄媚,毕竟是从洛阳时就跟着袁绍出生入死的人,见他这副表情,早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劝道:“大将军切莫胡思乱想,这就是积劳成疾闹点小毛病,休养几日便好。属下叫亲兵护送您回邺城,战场之事不要再操心了。”
袁绍无力地挣扎了两下,似乎还不愿意走。袁谭把他的手臂交给审配,扭身跪倒:“父亲安心回去休息,孩儿替您指挥,定要将曹军阻于大河之南。”
袁绍感觉第二口血似乎又要上来,紧闭着嘴摇头苦笑——傻小子,你有勇无谋,哪斗得过曹操啊!
军师审配急坏了:“主公啊,即便仓亭失守,曹贼也休想撼动我河北半分。并州、幽州、青州都有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回去后勒令各城坚壁清野,再调兵马破敌不迟!快走吧!”说罢不等袁绍反应,招呼亲兵扶他下山……
郭图还在阵中指挥,接连击退曹军三次猛攻,正以为得胜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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