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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这般紧要关头赵昶脸上越是看不出表情,除了偶尔抬头看看天色并询问身旁诸人时刻,就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战场上的局势。鲜血被灼人的骄阳迅速凝成黑紫,遍布在战场的每一处,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无处不在,无论看向哪里,不是刀剑相向的兵士,就是残破不堪的尸体,全然不似人世间景象。而在战阵之中,刘邵总是格外显眼,被护卫牢牢护住,一团人左支右绌,狼狈模样再难遮掩,已看不出大战之前当中念读檄文的凛然。赵昶看着,又问:“明举怎没到么?”
“白将军尚未到。”
赵昶的手抚上剑柄,扫视诸人:“再一刻,他若不到,就不等了。刘邵人马众多,引兵之计也不是办法。”
他身后,是数千如同铁铸的雄骑;话音未落,铠甲与兵器撞击之声,霎时盖过他的尾音。
一刻工夫很快过去,赵昶沉下脸,朝约定的方向再看了一次,还是不见那支骑兵的踪影,他抬起手,尚未挥下,随行的一名司马拉住他的衣袖,急急劝道:“将军,再等等罢,白将军或是正在赶来。此刻大军还能抵挡一时,等白将军到了,三面合击,才是上上策啊。”
赵昶一甩衣袖,指着那边战边退的己军冷笑:“他若不来,难道要等全军皆溃再做计量么。他晚到,自有军法等候。无法三面合围,前后夹击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拔高声音,以无可置疑的语气下令:“传我军令,凡取刘邵首级者,赏金百斤,封列侯!”
身后顿时一片高呼,赵昶微微一笑,扬起马鞭,欲率先杀入敌阵,正在此时,阵列后方传来大喊:“是白将军,白将军到了!”
闻言赵昶与身边幕僚立即向对面望去,望过厮杀中的人群,战场的另一边空空如也。赵昶悚然一惊,汗意顿盛,回头,队伍尽头几里之外,烟尘弥漫,只能听见疾驰的马蹄声。而此刻先前那个充满期冀的声音惊惶不堪:“不……不……不是白将军……是郑迁和刘家的旗帜……!”
四下皆惊,赵昶身边幕僚失声吐出一句:“刘松!”
赵昶反手就是一掌,低喝道:“慌什么!”
但此时一切昭然若揭,最担心的终于发生:原应在雍京的刘松竟赶到了阵前。不仅到了,还大败白令,解了郑迁之围,并赶在赵昶兵马前后夹击刘邵之前反把赵昶赶到了绝路上。
“他神速如此……“赵昶喃喃低语,尔后大声说,“得天下势者,如今尽在我辈。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然后一抽马鞭冲入战局,他身后骑兵恍然,也跟着风驰电掣般杀入敌阵,看来倒有几分与刘邵郑迁人马比快慢的场面。当然事实绝非如此——郑迁刘松赶到,局势已在瞬间逆转,一着不慎,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的,倒有可能是赵昶一方。
赵昶一面疾驰,一面对身边的司马参军陆澎冷笑:“养虎终会为患,仲平当初极力进言杀他,你们全都拦着,刘松此人,就是扫平天下大碍,如今你明白了么。”
陆澎尚不及作答,赵昶已把他甩得远远,率着几千铁骑杀入混战中的战阵,片刻之后,刘松所率人马也加入战局。这一瞬之后,战局已变得混乱不堪,无论是谁,无论最初如何精心布置考量,都再难凭最初所想决定胜负,剩下的,只有一途,乱中取胜。
譬如一股洪流冲入苦斗中的战场,双方将士先是见赵昶的人马,欢呼与绝望声同样响亮,而待到又看见刘松与郑迁的旗帜,适才那些绝望的声音蓦地一转,欢呼四起,一时竟分不出彼此。
既入战阵,便再身不由己。耳旁风声呼啸,带着血腥味的热风扑面而来,汗很快被风蒸干,但立即又满身皆是,面前银光闪动,赵昶连连砍翻数人,终于得了片刻安闲,远目四方,看清刘邵所在,便打马向其奔去。
而他身后是刘松的声音,极响,彷佛其人近在咫尺:“诛将士听了!杀赵昶者,赏金千两,封邑百户,有家人为奴者,即日脱去奴籍;生擒赵昶者,赏金两千两,封邑五百,富贵一生,及至子孙,代代不绝!”
赵昶听后甚至笑了,手中长剑划过一人的喉咙,鲜血溅了满身,然后回过头,乱军之中,找不到刘松的身影,于是他收回目光,身子一侧,躲开当胸而来的长戈,趁那人收回兵器时补上一剑,血短暂地糊住他的双眼,他看不见是尸横遍野。
渐渐,他与随身的几十个亲兵离刘邵所在不过百步,他已看见刘邵苍白的脸和浑浊的双眼,刘邵也看见了他,神情于恐慌之外还掺上些其他。
明知此时无暇多顾,赵昶手上不由一慢。顿时觉得左臂一阵刺痛,也不等他出手,亲兵早已砍下那人头颅,之前此人因为砍中赵昶的欣喜尚未从犹显稚嫩的脸上褪去,头颅滚了几滚,就消失在马蹄激起的尘土之中。
“将军,刘松正朝这边过来。”
亲兵急急说了一声,只是离刘邵越近,敌军越多,根本抽不出片刻工夫去看一眼其所在,赵昶左刺右砍,浴血全身,但亲兵还是一遍一遍提醒刘松正朝他而来。杀死离自己最近的一人,赵昶喝道:“我命系于天,若非近在身后,勿唤我!”
耳边一道破空声,赵昶偏过头,恰恰长翎一枝擦面而过,而射箭之人离他不过几十步,玄甲白袍,不是刘松又是何人。
赵昶放声大笑,却不理会还握着弓的刘松,大喝一声,全力拍马杀向刘邵。又有羽箭飞来,却统统被赵昶的亲兵拨开,拨之不及,便以身挡,就是无法近赵昶的身。刘松素有神射之名,如今连出十箭仍不得如愿,又是恼怒又是愤恨,提高声音道:“赵昶,我倒要看看,是你的人多,还是我的箭多。你且回头,看这战场之上,还有几人着黑?”
因赵昶所率军伍士卒皆穿黑甲,故有刘松这一说。他此话本意是要让赵昶分神,可赵昶理也不理,径直一路砍杀,直奔刘邵。刘松说完,又出一箭,这时赵昶听见风声,硬生生接住,合着血把箭折断抛在地上,返头对刘松笑道:“君不见此地人尽着黑,天意所归,在下焉能不从……”
“从”字来不及说完,他见刘松身边一人弯弓搭箭,三箭连环射出。由是赵昶屏气凝神,看准三箭的落点,放低身段,一一避开,但还是有一枝轻划过面颊。眼看有惊无险,赵昶又坐直,耳边传来惊呼:“将军,箭!”
下意识地一躲,已然晚了,纵然勉强躲过心口要害,箭正撞在胸口。
箭的力道极重,透过护心直透胸口,赵昶身子晃了晃,他没有低头去看伤口,只是转过目光,刘松的手还控在弓上,笑容满面,无比怨毒。
胯下骏马长嘶,刹那之间再听不见其他,细碎的往事则一涌而上。拨开那些陈旧的往事,他依稀看见,那一年,他在闻郡的太守府里,那个风姿惊人的年轻人扭头一笑,他顺着他的目光,见到那个人。便是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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