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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还是痛极,他一睁眼,便先叫道:“师父!”
船里满是霉味和铁锈味,然而毕竟是蓬船,并不用铁材造船,那铁锈味便是从血里来的了。楚狂心里一紧,像被一只手扪住胸口一般,他爬起来,只见暗处里伏着一个人,身上血气浓厚。
楚狂爬过去,带着哭腔搡那人影,“师父,师父!”
那果真是银面人,只是遍体鳞伤,开膛破肚,不成人形。血在他身下泼溅奔蹿,仿佛在争先恐后地逃离他的身躯。银面人微微睁眼,虚弱地笑:“楚狂……”
“外面有军士……我打退了些。”他气若游丝,“只可惜弓断了……箭也不余几支。这是我以前藏身用的蓬船,还有些食水……你还能在此撑些时日。”
楚狂见他身上血浸浸的,寻不到完处,心急如焚,“我不打紧的,倒是师父您的伤……我去寻药来!”
他撑着作痛的身体,在蓬船里转了一圈,只见铺头里有水柜、干豆,口粮倒够,金创药却无太多,银面人竟给他用上了大半,余下的便是给银面人全抹上也不济事。再转了片时,他寻到一柄天山金小刀,短而细,不宜用来动武,只够拿来裁裁书页。他返回银面人身边,不禁泪落潸潸:“师父,没有药,又没有兵器,我要如何救你?”
银面人强打精神,“不用救我,那是白费心机。楚狂,坐下罢,师父想与你说说话。”楚狂在他身畔坐下,想替他抹上金创药,银面人却摇头:“你留着自个用。”
蒙尘挂网的旧船,熹微的天光,涨涨落落的海涛,一切似一幅古旧的图画。银面人染血的手指慢慢牵上他的手,“楚狂,外头围兵甚多,你想法子逃出去罢。先前我杀伤他们多人,他们一时不敢攻进来。”
“那您呢?”
银面人笑了,似是眇目了一般,瞳子无神而涣散,“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直到入了夜,马面牛头把我勾去。”
“什么牛头马面,我赶跑他们!您不是还要回蓬莱么?”楚狂颤声道,“您有要寻的人罢?我听闻蓬莱是您的故乡,可您为了救我,只在边土游荡,又来了瀛洲。”他忽而攥紧了银面人的手,“师父,咱们一起回蓬莱,好不好?”
“蓬莱……已不是曾为我故乡的那个蓬莱了。”银面人道,又自嘲地笑,“而今回去又有何用呢?我已腿不能行,目不可视了。”
说罢这话,他忽而很倦乏似的,梦呓般地与楚狂道:“但你终将要回去的,还记得么?你要寻到一人……将他带出蓬莱。”
楚狂记得,师父总与他说这话,这似是师父的一个心愿。可他时常头痛,许多事素来记不大清。
“那是什么人?”
“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会明白……此人如皦皦白日,会教你……刻骨铭心。蓬莱……是一方樊笼,总有一日,你会破此桎梏,与他联袂同行。”
声音渐而低弱,师父慢慢阖上了眼。楚狂望着他那半是狰狞半是英秀的脸庞,忽而心痛如割。他轻轻地叫一声:“师父,外面的雨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能一直望到蓬莱呢。”其实外头的雨并未停,自这儿也望不见蓬莱。银面人轻轻笑道,“瞎说,我虽看不见了,却还听得见雨声,翛翛泠泠的,好似琴筑。”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道:“但我想信你。现时透过那户牅,真能看到蓬莱么?”
楚狂说:“师父既看不见,我便拿嘴巴作画笔使了。我瞧见很多渔船在镇海门边进进出出,上头的铺头里有人烧饭哩。那边倒是晴天,一轮白日明晃晃的,也不下雪。”
师父的神色忽而恍惚了,“那再远一些呢,再远一点,又是怎样的景色?”
“远一些有姑射山,有天吾水,风吹麦浪,鹰翔天野。日昉时,天色绯红,似姑娘家的庞儿。傍夕后,有沙子似的星子,统统洒在天上。”
“再远一些呢?”
“再远一些,便是蓬莱闾肆了,笙歌纷沓,墙根生着夜兰香和天榆草,老天车随流水吱吱地叫,水凼里鱼儿扑腾,月亮碎而复圆。”
“再望远一些,还有什么?”
“还有蓬莱仙宫,堂皇富丽的模样,但殿前的雍和寺阍大敞,能教人进去敬香。暖炉也摆在外头,黎也能前去取暖,灯火缭乱,香烟络地。”
“还有呢?”
“再远一些,却望不到了。”
“为何?”
“因为要亲眼去看,才看得见。”楚狂说,泪流满面。“师父,和我回蓬莱罢。我来摇橹,你便睡在舟上。到了那时,没甚么望不尽的。”
师父曾带他逃出生天,而今他该带师父回归故里了。
银面人只是笑而不语,依然阖着眼,然而神色恬适了许多,仿佛此刻便乘在轻舟上曳曳摇摇似的。
“好,我和你走。”他最后道。
楚狂喜不自胜,紧忙搜罗起船中兵刃,要突破重围,他得先有一把弓。可师父用的弓已断裂,且碎片甚细,极难修补。而蓬船多是草而无木,他要如何造弓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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