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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颐姐,我得回了,”小邮差说,“也不知道你两把火烧了,乡里现在什么说法。你也别告诉我你去哪儿,这样回头有人问我,我就不用说谎了。”
她把东西握在手里,沉默着点头。包袱就背在背上,她要把租船和买东西的钱拿给小邮差,然而对方只却摇了摇头,将她扶上了岸,又迅速跳回船里。
“曼颐姐,”他说,“后会有期。”
她没料想分别来得这样突然,又是这样快。几艘船互相躲闪着从河面上离开,她望着小邮差所撑的那艘乌篷船消失,终于意识到了手里吃的不寻常的沉重。她往油纸里摸了一下,心里忽然感到一些悲伤。
他给了她一个手表,还有一些钱。东西都装在一个绣了桂花的钱袋里,于曼颐能看出来,这是布店老板娘的东西。
这是她的故乡最后留给她的善意,这份善意不是来自于家,而是来自两个和她不相干的人。于曼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把自己的钱也倒进了绣桂花的钱袋里。她再也不用怕自己的东西被于家发现,于是那些棉絮终于可以扔出去。
倒到最后,她看到了一张欠条。于曼颐打开看了看上面的那些字,将纸条折好,再度塞到了新钱袋的最底下。
做完这一切,于曼颐在这条断头河旁找了个门槛坐下,把小邮差留给她的东西吃完,便起身去找过钱塘江的船了。
去年的那趟报名给于曼颐今日要做的事打了个样,然而当真自己去交涉,又截然是另一番光景。码头旁边全是带人货过江的过塘行,木门拉开,进出的全是五大三粗的船夫。她穿一身小姐的衣裙,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往里看,最终被后面排着的人不耐烦地推进去。
桌子后面那位办手续的人与船夫们相比,稍微文雅一点点,但文雅得很有限。于曼颐和他艰难地描述了自己要过江的诉求,听见对方说:“一个人两角。”
两角尚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于曼颐刚低头去翻钱袋,对方又问:“你男人呢?”
她“啊”了一声,茫然地抬头望向对方。
柜台见多识广,迅速判断出于曼颐是孤身一人,且无丈夫或兄长陪同。他用手指拨了下算盘珠子,说:“你一个人?那三角。”
“为什么!”事关钱袋,于曼颐立刻提高了嗓门。
“今日偏风,”柜台说,“乘客须得帮着摇橹。你没男人,就没人出力。船夫多辛劳,我们就得多收费。”
“我也能帮着摇橹。”
于曼颐这话一出,身后排队的几个短衣帮忽然发出大笑声,笑得柜台也跟着摇头。于曼颐气愤回头,看见他们指点着自己的袖子,说:
“这是哪家的地主小姐。穿这衣服上船,裙角都要湿透,还帮着摇橹?不要没站稳掉进浪里,我们还得捞人呢!”
这多出来的一角简直像在要于曼颐的命,她气不过,立刻起身道:“这码头上这么多过塘行,你不渡我,我去别家问!”
短衣帮们又是哄笑,柜台眼珠朝上瞥她一眼,道:“好啊,那你尽去问。”
于曼颐气冲冲地转身,紧了紧包袱,大步踏出这家过塘行,把看热闹的短衣帮都冲开一条道路。
一炷香后。
“耽误这些功夫……”同一个柜台,娴熟地重新打算盘,在账簿上记下一笔,又滚动眼珠瞥了一眼于曼颐,“人家别的过塘行都不带单身的女人,要么收你四角,你还与我置气……我可是好心人呢。”
“去吧,门口有人带你上船,”他将一张单据递给于曼颐,“刚有一艘船走,你不要出去找那一通,你都已经到对岸了……”
又是上次那道木板搭的奈何桥,于曼颐经人带着从岸上走到渡江的船,手臂抱着缩在船角,听见有人和船夫交代她这行无人摇撸,心中更郁闷,谁也不想理。她发现自己脸色难看的时候,倒是没人来调侃和嘲讽自己的,于是决定垮着这张脸一直到上海。
然而在南星站买火车票时,那坐在高高柜台上的售票员又问她:“你一个人么?你男人呢?”
于曼颐心中憋了一股火,立刻火冒三丈道:“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不能买票吗?你们是公家的火车站,铁轨又是铺好的,莫非又要——”
“我说你若是一个人,还能买二等车厢的,要六角。若是两个人,二等车厢没位置了,你便只能买三等车厢的坐地板过去,要么就只能买最贵的一等车厢……你嚷嚷什么?”
于曼颐:……
她忍气吞声地从钱袋里又掏出六角钱,递给售票员了。
被售票员翻白眼比被过塘行嘲讽更让于曼颐受伤害,她抱着自己的行李包袱在站台上等班次,终于顺着人流被挤上了火车。她努力地挤了好几节车厢,终于在一处靠窗的位置找到了座位。
她起初觉得这个地方是比别的座位要强的,因为同座既没有一坐便会岔开腿的短衣帮,也没有尖叫着乱踢乱打的儿童,只有几个正在打盹的老妇人。然而车过了几条隧道后,这几位老妇人忽然转醒了,她们看起来互相认识,很有默契地对坐在她们中间的于曼颐产生了好奇。
“姑娘,”一位高邮口音的问道,“你怎么自己坐在这里?你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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