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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如卫六,三岁会抢五岁会骗,十岁就给人当狗腿子收黑钱,在面对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时,心里依旧打了个突。
他看眼红白泥泞的烂脑壳,偏过头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正少爷,“你说咋办嘛。”
屈白昉却只盯着麻袋里露出的一双平平整整的绣花鞋,插兜的手攥成拳,拳缝里拧出一把汗,面无表情道,“......先剁了她的脚。”
卫六吓一大跳,吊脚裤下光溜溜的脚脖子差点站不住,他搓了搓裤缝,膝盖都悄然矮了两分,和他打商量,“那咱俩一人一只嘛。”
屈白昉本以为把尸体交给卫六就万事大吉,毁尸灭迹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出钱买凶已是极致——压箱底的钱他都准备好了,换成银元整整三十块大洋呢!结果呢,自己动手?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小脸煞白。
彼时月黑风高,他看卫六——游刃有余,磨刀霍霍;卫六看他——深藏不露,穷凶极恶。
两人各怀鬼胎,偷了两把砍刀来,歃过孙姨娘的血,就算是结下一生的盟友。
经此一事,卫六彻底脱胎换骨,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迅速成长起来,那生来无法无天的野性一旦开闸,便如洪流势不可挡,充盈了他的骨骼,洗髓过浑身上下每一道血管。有这一腔胆大包天的沸血,又在最不知轻重的年纪,很快得了周二爷青眼。十六岁那年,乱斗中一刀捅上万善帮的少当家,捅了还不算,他抬手就拔,连扎十二个血窟窿,全在命门上,活活一个人愣是给放干血,穿成了一条人肉莲藕。牢里呆了个把月,出来后,鸡肠巷里少了一个姓卫的小流氓,洗桂堂里新上任的六当家名讳可考,人们喊他——六爷,卫西桥。
卫六能全身而退,和屈白昉缺不了干系。
十六岁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也是伯乐星高照当空,时来运转的一年。
卫六的转变被他看在眼里,屈白昉不爱争强好胜,但他不愿与朋友渐行渐远。他开始尝试离开学校,离开家,当意识到无人在意他的去留——老师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他作出一副难过失落的表情,长不过三秒,他发现原来自己也不在乎。有屈白早询问他嘴角的淤青,偶尔的偶尔,有一个忙碌的卫六捎带给他几包伤药,他就心满意足了。
少年对于成长的认知来源于他们走过的每一步,屈白昉在这样一个跌跌撞撞的过程中可谓幸运又不幸。没有目标,没有路引,摸黑过河,头撞南墙;他在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时代里收获了廉价又宝贵的自由,这自由让他拥有无限试错的机会,因此他得以用最短的时间解出一道通往成功的必经难题——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我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也不是“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未来”这类儿童标语般上天入地、无边无际的信口开河。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逻辑套用在这里,很轻松就能得出结论:先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路。
路是人生理想未来,屈白昉不知道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可他知道终点在哪里——他要成为一个临死前家人朋友在侧的幸福鬼。他不要孤独地活着。他要和他喜欢的人们,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
目标是盏高高挂起的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主动从母亲手里接过收租跑腿的活计,碰巧在替屈白早买首饰置办衣裙的途中“偶遇”何大夫人;碰巧论起母家亲戚;碰巧在给她送货上门时,见到了何将军。
“这是我姨表姐儿家的外甥,白昉,屈白昉,在奉实私业中学念书,这不马上要毕业了,帮家里做事,就凑巧给我遇上。听说还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学社的骨干?哎唷,多灵光勤快的小伙子,我一见就喜欢。”
又长辈似地嘱咐他,“好孩子,学校里玩玩儿可以,不敢跟着那群学生仔上街闹事噢,你母亲不容易,指着你给她撑家业呢,咱们和那些读书人不一样,等将来你把家掌起来,姨母给你介绍个好姑娘,让你姨夫出面说媒!老何,你说呢?”
何大夫人虽然这么多年和屈家一个城里两条街地住着,可她自恃身份,瞧不上软弱的表姐,对声名在外的屈老爷更是避之不及,往往别人刚一起头,她就一脸嫌弄地摆摆手,久而久之,何家门客都知道两边互不来往,连笑话也不再提了。
何夫人本来也快记不起这门使不上力的亲戚——如果她娘家强势,如果她生下一男半女,如果二三四五姨太太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叔子大舅子亲爹亲哥亲弟弟能少来何家打秋风——要钱她不管,左右是当婊子的卖肉钱,割多少都有她们自己受着,她不心疼;要权可不行,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脚杆上的泥巴点子还没搓干净的扔货,拿来当狗使唤使唤也就罢了,居然还张口“跟着姐夫混,挣个小官玩”,夫子庙的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何夫人不屑他们痴心妄想,却也咽不下这口气,着急忙慌梳络起自己的人脉。
她那天路过屈夫人名下的成衣铺子,就是一时兴起,没报什么希望。可偏偏屈白昉出现得那么巧,他的出身他的样貌他的举止谈吐,巧得天成,巧得精妙,巧得让她错觉自己这些年烧过的香拜过的佛全在这七尺少年身上显灵了!等问清他上的什么学,来往的朋友有哪些,何夫人便不想了——她不再做梦肚子里蹦出个文曲星,光宗耀祖改换门庭,她甚至觉得自己八辈子都生不出来这么合心意的小子。
何夫人牵住屈白昉的手重重握了握,何家是死是活她不想管了,且让那几个姓何的小杂种争去吧!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她命好,不生不养,下半辈子也照样有依靠!
果然,何将军停下脚步,垂着的一双宿醉浮肿的眼睛闻言抬起,漫不经心里分出几丝在意,“......奉实的友青学社?陈鸣璁办的那个?”
屈白昉神色如常,深潭似的眼珠缓缓望向他,“将军也认识老师?”
何将军这才看清被太太寻来“争宠”的少年。
活到他这个岁数,钱权名色唾手可得,九十分的美满里若再计较十分的意难平,说来也显得人心吝啬。可何将军看到屈白昉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由自主恍了恍神——若这是他的长子,不,若这是他的孩子,那可真是死到棺材里都能笑着去投胎。
这么一想,何将军也不追究太太的“自作主张”了,在他看来女人都是辫子长见识短,捡到一把宝刀,不用去建功立业,偏偏留其裁衣,实在浪费。于是端起家长的架子,与夫人分坐两边,慈眉善目谆谆教诲,笑声飘去窗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好一家天伦和乐”呢!
屈白昉当了十六年“不得宠的长子”,抱上何家这棵大树后,总算一朝翻身,少爷地位名副其实。他借何将军的势,捞卫六,克亲爹,替清流派领军人物陈鸣璁和政府牵线——前者后来主导了与南方学团的三次“和平会谈”,被广泛认为是政府打响的收复失地的第一枪,也间接为何将军的升官路砌上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阶。
他隐姓埋名做完这三件大事,逢其毕业,何将军给出两个选择,一是留洋,二是去上桦城军校。他半刻也没犹豫——故土难离,世事无常,他才不要当个太平洋上飘零的冤死鬼,他就留在这神州大地了,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行,总能锻造出一身钢筋铁骨,张开双臂,辟一方天地,余荫足够在这乱世里为他珍重的人们遮风挡雨。
屈白昉左手边是“二十年风雨传记”,右手边是“卫氏家书”,他倒拎起信封甩了甩,甩出两张黑白单人照,一张上面的卫六斜眉吊眼,坐在椅子上脚还不老实地高翘着,隔空向他展示自己的新皮鞋——特特在信中提明,他花三块银元打了一双上得台面的好掌钉,终于可以邀请心上人去跳舞;一张上面的屈白早——他愣住,很快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欢喜——他戴了一顶西式宽沿礼帽,长发藏在帽筒里,及踝的落拓长衫下是卫六的新鞋,穿得有些不伦不类,手脚拢起,模样有些局促。母亲去世后的这两年,他白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晚上头发一盘、衣裳一换,化身成卫六身边的小跟班,去赌场烟馆妓院里平帐见世面从来不带怯场,可让他大大方方走在青天白日下,又变成个原形毕露做了坏事的小妖怪,战战兢兢立在镜头前,生怕留下马脚露出破绽。
屈白昉想到这里,紧绷的脸终于肯松懈出一丝笑容,他正想着等毕业,也要和卫六、白早一起留张影。将军让他跟去西南,他不想,只想调回到丛洲去,警察厅也好、政府公办也行,离家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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