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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许沂随口问。
赵琰挑眉笑道:“你没看到么,我若是父亲,可不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训斥我了。”
“胡说。”赵臻低喝一句。
情不自禁下声音大了一点,何戎的目光立刻转到那扇窗上,三个人心一慌,忙低头放矮身子要躲,但何戎看得一清二楚,偏偏不说破,等赵昶的舞跳完,才不引人注意叫来侍卫吩咐把躲着不敢动的孩子悄悄带走。
舞既终了,赵昶在重又响起的笑闹声中归座,伏在案上兀自笑个不停。在何戎被他人叫开的片刻,先前笑得前仰后合的许璟附耳道:“我不知道还有这一样。”
闻言赵昶猛抬起头,许璟没来得及避开,两个人的头撞在一起,虽然痛,却都是还在笑的,好像在这般气氛下再没什么要去想,好像这一场筵席永不会到头。
一边哄笑又起,两人定睛去看,这次醉的是杜淮,醉得十足十,神志不清,嘴里嘟哝着《七哀》,磕磕碰碰竟然还背完了:“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赵昶先是乐不可支,几乎要栽到许璟身上,索性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听何戎说:“《国殇》完了又是《七哀》,也算是绝配了。”
“难为他背这一首。看来是真的醉了,来人,搀杜大人下去休息。”赵昶叫来下人,让他们送杜淮离开。而杜淮被送走之后,赵昶的乐态忽然荡然无存,酒带来的瘴气不知何时消了,目光炯炯望着一盏烛台,沉声吟诵杜淮酒中背的《七哀》的几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挥涕独不还……”
赵昶念完,浮上个含义不明的笑,略略调整了坐姿又给自己斟满一盏酒,靠在案上半醉半醒地看旁人向许璟逼酒。
歌伎在琴瑟伴奏下正唱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歌声清越,竟丝毫不为堂中的喧哗所动,许璟虽被个人围着,听到那歌声神色一变,急急甩过头去,正在劝酒的几个人于是让出一线,好让他把唱曲的那人看个清楚。只看了一眼,许璟把目光投回面前的几只酒盏上,一一推开,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与靖直一般了。”
“明日无事,醉了也就醉了,许令君难道连一杯酒的薄面也不肯给么?”
劝酒的人也已喝多,酒盏尚端不稳,而又有人留心到许璟方才的举动,笑道:“许令在看什么,莫非是故人?”
“你当人人若你尽日流连花间,以己推人,谬矣谬矣。”
这个头一开便立刻不可收拾起来,像是忘了围着许璟的初衷,一群人又说起彼此的风流旧事来,互相打趣,言语间没了忌讳,更是热闹不堪。
许璟躲过劝酒,轻轻吁了口气,这时何戎靠过来说:“都醉了,言语间不知轻重,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看也是喝够了。”说完还回头张望赵昶,见他还握住酒盏不放,无奈地笑,“大人也醉了,也不知还有几个清楚的。”
“何必清楚。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你方才一时忘形,怎么,真是与故人相关么?”
许璟一愣过后,笑而不答;何戎大笑道:“这就是当真有了。我只道许家家门森严,原来你也有少年轻狂时。是怎样的女子,竟能使你念念不忘?”
许璟的笑更深了,接着淡下去,摇手推说:“多少年的事了,你何必追问到底。”
“多少年的事你还挂念在兹,我问一问又如何?”
身后传来一声物品坠地的轻响,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许璟又笑,轻声说:“还是先前靖直念《七哀》时想起的,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在唱《七哀》。”
说到这里许璟再不肯说,何戎瞥见他身后的赵昶不知何时起也凝神在听,不由失笑,但再问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只得作罢,端起酒敬了许璟一盏。这次许璟未加推辞,爽快饮尽。
筵席直闹到后半夜方休,回房休息时无人脚步未见踉跄,醉语更是处处可闻。许璟在回房前特意让领路的下人先带他去许沂房中。许沂是早睡熟的,许璟进来也没反应,整个人蜷成一团,被子却有一半落在塌外。许璟替他盖好被子,又在榻边坐了一刻,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开窗,月光随着秋寒泄入一片,却因为酒的作用并未觉得冷,许璟索性又推开一扇,站在窗前看夜色,明月皎皎,了无纤云,近处则是被月光镀上色的橘柚,被微风吹得树影婆娑。
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不同于下人的谨小慎微,脚步声渐行渐近,伴着飘近的酒香,来人的身影被廊柱投下的阴影一次次打散,又一次次出现在月光之下。
许璟打开房门,光线泄出去,来人的面容在柔和的灯光下也与意外不同,随着一声轻笑,人到了面前:“独寐寤宿,永矢弗告。我只当你睡了,过来看看,不想你还醒着。”
明明已经醉了,面上颜色绯红,伸过来的手滚烫,眼神却不怎么乱。宽袖一动,熏风夹着沉香袭来,笑着愈压愈近,言语低哑近乎耳语:“饮罢忘忧君,与你忘忧来了。”
许璟推开赵昶,偏开头,笑容隐在暗处:“你醉得可以了。”
“是么……”
喃喃一声,赵昶勾出深深的笑容,双手蓦地合在许璟腰上,也不等许璟反应过来,竟用力把他打横抱起,吻拂过眼角眉梢,落在颈上,禁不住的颤抖。
许璟睁开眼,彷佛看见月亮携着冰冷的光坠下来。
下半夜的时候许璟忽然醒了,他侧过身子,迷蒙的目光陡然转为清醒,也不顾身上只是一件单衣,就这么坐了起来。
即使是下半夜,月亮也亮得异常,银白的光辉在窗外徘徊着,又渗过雕花窗弥散在室内。赵昶伏在榻上睡得很安稳,不畏寒冷似的,上半身大多裸在被子外面,勾勒出强健的线条。月光温柔地从四面八方汇在他身上,把宽阔的背照耀成一面银色的旗帜,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又奇异地淡去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痕,平整光滑而耀眼。
许璟俯下身打量他的睡颜,月光在淡去伤痕的同时却刻出眼角的痕迹,细密的纹路一路蜿蜒着直到鬓角。
寂静无声的下半夜,即使是最轻的叹息也比往常响得多,许璟的手指探到赵昶的眼角,轻轻划过,紧跟着手心贴上去,睡梦中的人感到温暖,眉心动了动,却未曾醒来。
他静静看了良久,一直到察觉到寒意袭人这才重新睡下,倦意侵上,一觉天明。
天蒙蒙亮,许璟再一次醒来,这次射入屋内的已是晨光。赵昶还在睡,手臂搭在许璟身上,整个人也好像终于感觉到冷似的贴着他。并不眷恋这份温暖,许璟挪开赵昶的手要起来,但那只手却仿若有知觉般牢牢勾住他不放。许璟无法,偏过身子点亮榻边的灯,把昨日就放在手边的书拿起一卷,难得地在榻上读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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