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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第1页)

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楼一室半,是陶陶与小琴的同居之所。煤卫合用,朝南摆双人床,外面小阳台,虽然旧,与延庆路披屋比较,也是改善。

小琴仍旧做服装,但雇人看摊,验货,见客户,去银行,一礼拜出门几次,毫无规律,防备芳妹骚扰,平时买菜烧饭,看电视,安分自得。延庆路只搬来一只小台子,挂一面镜子,可以做账,也可以梳妆。有次陶陶夜半醒来,身边无人,小台子开一盏灯,照出小琴身影。陶陶说,吓我一跳,写啥呢。小琴说,写心里的想法。陶陶说,正常女人,不要学这一套。小琴笑笑,簿子锁进抽屉,走过来,灯光里几乎透明。陶陶捻捻眼睛,待要细看,小灯一关,小琴已经钻到身边,两人缠绵片刻,也就交颈而眠。生活简单,周末,夜里,双双去外面转一圈,吃饭,夜宵。周日赖床,半数因为小琴的嗲功,陶陶乐此不疲。生意方面,陶陶只联系外地客户,养殖户。上次“至真园”宴会,玲子借酒撒泼,最后梅瑞崩溃,场面极尴尬,回来路上,陶陶一再责怪小琴懦弱,玲子霸道。小琴说,我理解。陶陶说,我不理解。小琴笑笑,不反驳。第二天醒来,依旧笑眯眯,不谈前夜之事,陶陶暗地佩服。自从搬来此地,一般到夜里八,九点钟,芳妹就会来电话骂人,小琴识趣避开,陶陶好言好语,劝芳妹冷静,好合好散。芳妹痛骂不休,直到陶陶关机。小琴走过来抚慰说,芳妹姐姐,确实是命苦,结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每夜想到,老公抱了陌生女人,预备漶浴,预备做种种花头,做男女生活,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我完全理解。陶陶不响。

小琴说,讲句皮厚的咸话,我宁愿每夜让姐姐踢,打,骂,只要肯,我宁愿搬到姐姐房间里,不管做小老婆,贴身丫鬟,我咽地板,做钟点工,我同意,每夜服侍大老婆明觉,倒汰脚水,倒痰盂,样样事体,我心甘情愿,我笑眯眯。陶陶说,痴了,芳妹跟小琴,有啥关系,我肯定离婚,不想再拖了。小琴说,不急的,一点不急。陶陶说,我急,我讨厌不少人,对了,这天饭局,周围看热闹的所有人,我不准备再来往了,全部拗断,尤其玲子,彻底结束了。小琴说,啥火呢,样样急不得,做人要知恩图报,玲子姐姐不介绍芳妹,不介绍我小琴,陶陶就是白板,样样事体,要想到别人的好。陶陶不响。小琴说,沪先生是律师,陶陶多年朋友了,有难办事体,也可以帮忙,为啥要断,朋友非但不可以断,要好言好语,等于戴一条围巾,别人就暖热,生葱辣气,等于戳一把剪刀,人人要逃,这是小广东讲的。陶陶不响。小琴说,离不离婚,我无所谓。陶陶说,乖人,越这样讲,我越过意不去。小琴说,我如果不开心,最多写一段字,记到簿子里,我一辈子笑眯眯,做一个不火的女人。陶陶说,乖人,我欢喜。小琴不响,紧靠陶陶。四月里天气,温度适宜,从床上看出去,南窗的阳台门外,是栏杆,看得见附近白杨树冠。小琴说,几棵白杨,长得真高,乡下比较多。陶陶不响。小琴说,如果房子是买的,我就封阳台,雨水多,栏杆已经铁锈,叫房东油漆一次吧。陶陶说,明年就买房子。小琴伸过一条白腿,搁到陶陶身上说,这无所谓,陶陶,我小腿好看吧。陶陶说,好看。小琴说,哪里好看。陶陶说,离婚了,就买房子结婚。小琴说,已经讲过了,我可以一直不结婚的。陶陶说,真的假的。小琴说,我表兄是县长,有两个老婆,乡下一个原配,县里养了一个,“两头大”,两面大老婆。所以我讲,样样可以接受,或者,陶陶可以两面走动。陶陶不响。小琴说,一个大男人,跟原配多年生活,忽然跟陌生小女人去过,总也不习惯,聪明小女人,是一门心思对男人好,一般劣质女人,坏脾气露出来,作,跳,吵。

我的表兄,讲起来两头大,最近两头跳,两头吵,头昏脑胀,跟我打电话,准备去九华山落做和尚。我讲,表兄做和尚,也是花和尚,山门不太平。陶陶抱了小琴说,乖人。小琴说,我容易满足,就算陶陶现在逃回去,跟姐姐住几天,我也无所谓。陶陶说,瞎讲了。小琴说,总归原配嘛,加上小囡,自家的骨肉。陶陶不响。小琴说,我无所谓。陶陶不响。小琴双腿搁到陶陶身上说,我大腿好看吧。陶陶说,好看的。小琴说,哪里好看。陶陶说,好看就是好看。小琴说,我想装一顶帐子,下面树叶子多,马上有蚊子了。陶陶说,蚊子叮大腿,叫啥。小琴说,不是上海人,我不晓得。陶陶说,面孔上的痘痘,大腿上的蚊子块,一点一点的红,叫啥。

小琴说,不晓得。陶陶说,我听葛老师讲,以前豆麦行里,芝麻叫“冰屑”,蚕豆叫“天虫”,绿豆叫“绿珠”,赤豆呢。小琴说,我不晓得。陶陶说,这粒痘痘,叫“红珠”,叫赤豆,赤豆粽子,赤豆糕。小琴说,要死了,为啥不叫桂花赤豆甜棒冰,我如果大腿叮到这种程度,人也不要做了。陶陶说,现在我数一数,有几粒“红珠”,几粒赤豆。小琴一扭说,做啥,我痒了呀,对了对了,昨天,我学到一只上海小调,我背了,正月里就踢毽子,二月里来放鹞子,

三月里结荠菜子,

四月里厢落花子,

五月里端午裹粽子,

六月里就拍蚊子,

陶陶说,让我先拍两记。小琴捂紧大腿说,下面还有呀,七月棉花结铃子,八月里就吐瓜子,

九月里厢造房子,

十月里送红帖子,

十一月里切栗子,

十二月里,养个小倪子。

陶陶不响。小琴说,好听吧。陶陶说,小琴,想跟我结婚了。小琴笑笑不响。陶陶叹一口气说,如果有了帐子,小琴一进房间,看到帐子里有个男人,心里想啥。小琴嗲说,是陶陶进来,看见帐子里一个女人,想啥呢。陶陶说,我当然是冲进去,结果帐子弄坍,女人叫救命。小琴说,陶陶真是急,太急了。陶陶说,我接触的女人不算少,现在只喜欢夜深人静,帐子里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啥人。小琴说,不晓得。陶陶说,讲。小琴说,芳妹姐姐。陶陶拍了一记。小琴捂紧大腿说,轻点呀,是潘静姐姐。陶陶啪一记,小琴说,玲子姐姐。陶陶说,我最讨厌这只女人,一副骚相。小琴说,这猜不出了。陶陶说,小琴就是讨厌,明晓得是自家,兜圈子。小琴说,落手太重了,看,打得红了。陶陶叹气说,我现在,就想装一顶帐子,钻进去,几天不出来,只有两个人。小琴不响。陶陶说,不离婚,我哪里来太平。小琴不响,抱紧了陶陶。阳台外面,飘来白杨树的香气。小琴说,陶陶不要急,慢慢来。

三十一日这天早上,一切正常。陶陶出门阶段,小琴相送,人到门口,小琴忽然与陶陶一抱。陶陶说,乖人。小琴糯声说,早点转来。陶陶关门,走到楼下,眼前一直是小琴,像一朵花,笑容满面。这天陶陶是去事务所,与沪生商量离婚协议。小琴提到朋友重要,陶陶明白了,与芳妹分手,沪生就是最合适的中间人。几次找沪生,因为太熟,沪生不愿意接手,最后勉强答应,希望陶陶配合,耐心接听芳妹每一只电话,态度要软,诚恳,多表示抱歉,让芳妹毫无挽回的余地。陶陶答应。一天夜里八点钟,沪生来电话说,不要关机,电话要来了。八点廿分,芳妹来了电话,怨气冲天,后来稍微平复。以后几次,芳妹连续来电话,态度还是怨恨,但一次比一次冷静,后来,就是哀怨,已经无可奈何。陶陶暗地佩服沪生的功夫。前天夜里,沪生来电话说,芳妹已经死心了,基本同意签离婚协议了。陶陶千恩万谢,果然十分钟后,芳妹来电话,提到了分手细节。再过几天,同样夜里八点半,沪生来了电话,小琴识趣避开。

沪生说,芳妹已经答应了,可能,马上会来电话。陶陶千恩万谢。沪生说,已经第n次谈了,芳妹不哭了。陶陶说,我了解芳妹,不哭不闹,想明白了。沪生说,是的。陶陶说,多亏老兄帮忙。沪生说,这是律师规定程序,作为老朋友,我心里是不情愿,不欢喜的。陶陶说,全部是我错,是我不对。沪生不响,挂了电话。小琴不响。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居民同志们,关好门窗,做好防火防盗工作,防止意外生,防止意外生。有人从楼下经过,电喇叭挂到脚踏车上,由远至近,由近及远。

陶陶看一眼写字台上闹钟,电话响了。陶陶说,喂。陶陶听见芳妹讲,陶陶,陶陶,陶陶。声音遥不可及,像信号不好,芳妹跌进一口废井,进了迷茫沙漠,有回声,周围飞沙走石。陶陶说,是我是我,讲呀讲呀。芳妹说,陶陶,我签字了。陶陶简直不相信耳朵。陶陶说,芳妹讲啥。芳妹说,我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了。声音回荡,重复,混合塞塞率率杂音,像沙尘暴刮来,时响时轻,蜡黄一片。陶陶说,芳妹,我听到了。陶陶走到阳台上,也许是激动,觉得栏杆有一点晃。陶陶退后几步,声音清晰了,芳妹完全清醒过来,芳妹说,好聚好散。周围风平沙静。芳妹说,我签字了。陶陶说,好吧,这是要我也签。芳妹说,我一个人签了字,安安静静。陶陶不响。芳妹说,除了办证,从此之后,我不会跟陶陶碰头了。陶陶不响,手放到栏杆上,摸到了铁锈。芳妹说,沪生对我讲了,净身出户的男人,往往自作自受。陶陶不响。芳妹说,以后,陶陶是冷还是热,跟我无关了。陶陶说,是我昏头了,我有神经毛病,我对不起小囡,对不起家庭。芳妹不响,电话断了。陶陶叹一声,心里痛,但与此同时,胸口一块石头嗒然落地,一阵松快。陶陶栏杆拍遍,一手铁锈。夜风送来白杨的声音,蓦然看见,小琴换一件淡蓝亵衣,坐于帐中,一动不动。床,帐闱,半倚半坐姿态,头颈,两臂,皮肤,涂一层蓝光,冷中带暖,一团蓝颜色的野花。陶陶得到安慰,世界换成蓝颜色,彻底安静下来。当夜两个人相拥而歇。清早五点钟,小琴忽然翻身起来,讲要写几个字,做个纪念。八点半,陶陶出门,与小琴告别。路上一个小时,到达沪生事务所几百米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只狗,做出一个半蹲的动作,一个老男人,拿一张报纸,垫到狗的肛门位置。陶陶心里想,做人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对方一抬头,四目相交,陶陶一惊,此人是命相钟大师。陶陶一声不响,朝前走了十几步,钟大师拖了白狗,追上来说,陶陶,陶陶,停一停。陶陶说,有啥问题。钟大师说,长远不见了,出门为啥。陶陶说,有关系吧,少放屁。钟大师说,陶陶有问题了,今朝出门不宜呀。陶陶看看钟大师,一手拉狗,一手端了一泡狗污,心里不爽,转头就走。钟大师说,陶陶,听我讲呀。陶陶说,讲屁讲,有屁快放。

钟大师说,陶陶有问题,要出大事体了。陶陶不响。钟大师说,根基逢冲,八字纯阴,伤官见官,姻缘反复难定,陶陶现在,撑足了顺风旗,等于翠不藏毛,鱼不隐鳞,马上要倒霉了,只有回去,向芳妹道歉,铺一块搓板,跪下来,跪个通宵,求老婆原谅。陶陶捂紧面孔说,太臭了。陶陶小跑了一段马路,还觉得身边有狗臭气。等见到沪生,吃了一杯茶,心情好一点。于是签字如仪。沪生谈一点善后细节,七拉八岔,包括民政局办证日期。沪生说,陶陶样子完全变了,身体还好吧。陶陶说,相当好。

于是两人告别。走出事务所,陶陶特意兜了一大圈,到“红宝石”买一盒蛋糕。回进小区门口,到小摊里买一盆日本栀子花。进房间,见小琴一个人静立走廊。陶陶说,我签字了。小琴转过面孔。陶陶脱了鞋子,见小琴落了两滴眼泪。陶陶说,做啥。小琴过来接了蛋糕,花盆摆到阳台上,转身回到门口,帮陶陶穿了拖鞋,起身抱紧了陶陶说,我浑身抖,实在太高兴了。陶陶说,乖人。小琴说,我好看吧。陶陶说,好看。

小琴说,哪里最好看。陶陶一伸手,摸到小琴大腿说,就是此地,让我看看,桂花赤豆棒冰。小琴说,做啥,我痒呀。陶陶拍了一记。小琴咯咯咯一串笑,就朝前面逃。陶陶后面追,小琴逃得快,经过写字台,大床。

陶陶看到小琴大腿雪白,帐子雪白,手朝前一伸,几乎碰到小琴的身体。

但小琴一个直线,冲进阳台,忽然听到天崩地裂一声响,眼前景象,变慢了度,铁栏杆断开了,朝前慢慢塌下去,栏杆四分五裂。小琴两手前伸,裙子飞起来,臀部也飞起来,看得见浑圆光洁的大腿上,有一粒蚊虫块,粉红的一点,看到淡蓝底裤,然后是小腿线条,脚跟,脚底心一粒黑痣,边上的栀子花盆也带起来,花色雪白,花瓣,花苞朝下,露出了盆底小洞,稀里哗啦,铁栏杆,铁条,小琴精致的脚趾头,几朵未开的碎花,像蝴蝶拍翅膀,白杨树的映衬下,先后飞起来,飞起来,落下去,然后是楼下一系列声响,摧枯拉朽一声响。整幢楼,忽然人声鼎沸。陶陶呆立阳台,记得小琴一声凄厉的呼喊,陶陶呀。

派出所立刻出警,看了房间,带陶陶到底层现场。小琴从四楼跌下来,直接落到一楼居民的披屋,穿过石棉瓦,里面一张板床,人直接扑到铁床架上,已无生命迹象。陶陶落了眼泪,跟警察出来,弄堂里人山人海。陶陶想到多年前,跟沪生讲起弄堂男人的捉奸故事,两眼黑,心如死灰。接下来,到派出所做笔录。对于小琴坠楼经过,两人感情状况,小琴是否抑郁,陶陶照实道来。讲了两遍,记了两遍。进来一个张警官,再问一遍。陶陶说,已经讲过了。张警官说,要配合调查,再讲一次。陶陶不响。张警官说,房间里究竟生了啥,真是捉迷藏,还是争吵。陶陶说,两个人打打闹闹,一个追,一个逃,结果撞到阳台栏杆,想不到铁脚已烂。张警官说,啥叫打打闹闹。陶陶说,就是嘻嘻哈哈,拍了一记小琴大腿,小琴怕痒。张警官说,拍一记,还是打一记,是痛,还是痒。陶陶说,是开玩笑,拍。张警官说,我凭啥相信呢,这是开玩笑,不是家暴穷吵,不是蓄意推下去。陶陶说,可以侦察呀。张警官说,轻一点,冷静点。陶陶说,确实是开玩笑,感情非常好,从来不吵。张警官说,再讲一遍过程。陶陶说,讲了好几遍了,记好几遍了。张警官说,这是规矩,何时何地,何人,何种目的,何种工具,目标,何种后果,“七何要素”。陶陶说,我已经讲到三角几何,九何十何了。张警官不响。

陶陶说,因为太开心了。张警官说,不要概括,一秒钟一秒钟讲,讲一遍。陶陶只能讲了一遍。张警官说,无法证明,两人是寻开心,还是大吵大闹。陶陶说,我律师可以证明,一早签了离婚协议回来,我告诉了离婚喜讯,开心也来不及。张警官说,也可能一回来就光火,大吵大闹,全部因为小三搞七搞八,让老婆一脚踢出家门,只能离婚,见到小三,一肚皮火。陶陶台子一拍说,我不讲了,讲了等于白讲。张警官说,态度好一点,要配合,要为案子负责。此时,一个警察带来一份传真。张警官看看说,感情好吧。陶陶说,非常好。张警官说,最后一次生关系是。陶陶说,这也要问。张警官说,强迫,还是自愿的。陶陶喉咙一响说,我不讲了。张警官说,先考虑一下。我再问。几个人出去,关门。

陶陶脑子里七荤八素,眼前是小琴花一样的面孔,笑眯眯看过来,阳台栏杆坍倒的场景,小琴的小腿,白杨树叶反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灯光大亮,拥进来几个警察。张警官说,回去等通知。陶陶回到小区,进了房间,到处翻过,陶陶难以面对,叫了一部车子,到“大浴场”吃几杯酒,看半场大腿舞,木知木觉,倒头便睡。一早,派出所来电话,小琴乡下两个兄弟,已寻上门来,陶陶急忙回去,开门接待,难免吵闹,然后陪到饭店吃饭,开房间,安排落脚休息。下午,与沪生打电话。沪生一吓说,我人在苏州,陶陶要冷静,既来之则安之。陶陶不响,当夜陪小琴兄弟再吃饭,交了房间钥匙,陶陶去浴场过夜。隔日一早回房间,房东与一楼邻居到场,栏杆毁坏,披屋压塌,商谈补偿尺寸,物业来人修栏杆,敲敲打打,烧电焊。两兄弟翻理小琴遗物,收拾细软,准备再去仓库,看小琴的存货。陶陶告辞,去火葬场联系大殓,等一切落实,陶陶接近崩溃,进派出所看结果。张警官拿出一份文件说,属于意外死亡,因此销案云云。接下来,一本簿子推到陶陶面前。陶陶说,这是小琴的。

张警官说,看过内容吧。陶陶说,生意簿子,私人财务,我不便看。张警官神色凝重说,拿回去,认真看一看,读一读。陶陶拿了簿子,回进房间,看见两兄弟留的便条,已经去外滩观光散心。陶陶看一眼房间,结案单子放到台子上,关门下楼,叫一部车子,直开火车站。半路上,陶陶与太湖客户打电话,想来湖边住个几天,散散心。对方一口答应。陶陶翻开簿子,里面贴有小琴以前几张俗气照片,前十几页,记的是生意往来,日常所思所想,有几页,详记与玲子的财务往来数字,斥责玲子唯利是图,继续合作,生意已无活路云云,翻到去年某天一页,晚上讲了家乡故事,其实我是随口瞎扯,想不到一桌笨蛋都感动了。再一页写,陶陶一直勾引勾搭,像大江那一套,我见得多了,没关系。翻了三页,姓陶的,根本不懂温柔,但我想结婚,想办法先同居,我闲着也闲着。第四十八页,冷静,保持好心情,等他提结婚,不露声色,要坚持,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第五十四页写得长,所有人猜不出来,是我打了匿名电话,芳妹哪里是对手,现在对陶陶,对任何人,我只是笑笑,这样最好,我不表态,保持微笑。再翻几页,陶陶忘付本月房租,表面嘻嘻哈哈,是有意的太小气了,大江来过几个电话,一肚子花花肠子,死冤家,喜欢他这样子,最近不方便见了,不能联系,再说吧。有一页写,保持笑容,要坚持,陶陶离婚应该快了,快了,陶陶看到此地,车子已经到火车站,到处是人。陶陶踌躇不定,此刻究竟几点钟,是哪一个世道,如果现在,独自走近太湖旁,看见万顷碧波,会不会马上跳下去。

老式唱机,丝丝空转,佣人拎起唱头,铁盒子里捡出一根唱针,装上去,摇了条,放一张桃李争春,小号加弱音器,靡靡之音,冷飕飕。

白光开口,说一句道白,你醉了么。接唱,窗外春深似海,我问你爱我不爱,我问你爱我不爱。沪生立起来,接陶陶的电话。天井铁梗海棠背后,花窗廊棚,女佣身影一闪,绕过太湖石,走过两侧书带草的青砖甬道,送来各式茶点,包括檀香橄榄,雪藕,风干嫩荸荠,白糖山楂。沪生收了电话,落座。阿宝说,人明明坐了常熟,电话里为啥讲苏州。沪生说,老朋友闯穷祸了。阿宝说。啥人。沪生说,现在不便讲,总之,有人从四楼还是十四楼跳下来,吓得我乱讲。徐总说,吓人的。苏安说,沪先生讲到苏州,是因为常熟,已经名声不好了。沪生笑笑说,我想想当时,汪小姐走进这种大墙门,花花草草,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胆包天,难免思春。丁老板说,沪先生,我违教许久了,看来真可以做两段诗,描写这个社会。沪生笑笑不响。丁老板说,其实,只有裹了金莲,束了胸的女人,可以思春。苏安说,一讲就不入调。沪生说,有一趟小毛对我讲,汪小姐,现在基本是万花筒,一直变花样,根本不承认来过常熟。徐总说,这个小毛先生,就是跟汪小姐登记的男人吧。沪生说,是的,我听汪小姐讲过一句醉话,做女人一辈子,就是寻一个优质男人,难。丁老板说,汪小姐决心要寻一粒优秀种子,是难的。苏安说,开黄腔了。沪生说,据说汪小姐,现已经记不得,到底参加了多少活动,寻了多少种子了。苏安说,无耻的女人。沪生说,小毛认为有道理,种黄瓜种丝瓜,也要寻良种,何况种人。丁老板笑笑说,常熟良种商店柜台里,有一粒好种子。苏安说,不许再讲了,吃茶好吧,大家吃点心。徐总说,最近此地,确实是门庭冷落,两位来了,无论如何要吃夜饭,过个一夜。沪生看表说,不客气,我四点半要赶回上海,以后吧。丁老板说,小毛先生不容易,汪小姐还有啥新闻。沪生说,保胎阶段,脾气时好时坏,情绪不稳,经常打电话,叫小毛去,小毛上门,先是做木头人,让汪小姐怨三怨四,出了闷气,再听小毛讲小道消息,荤素咸话,也就开心了。徐总说,沪先生这趟回去,代我带一只信封,我要对小毛先生,表表心意。苏安说,这就是不打自招了。徐总说,小囡落地,万一是我的呢。苏安打断说,到了万一再讲。沪生说,汪小姐一直恨徐总,如果徐总跟苏安,能够上门慰问,哪怕一趟,心情就好了。苏安说,做梦。大家不响。沪生说,多亏有小毛接盘,小毛有素质,每趟一上门,妙舌一翻,汪小姐眉花眼笑。苏安说,我倒是好奇了,究竟讲了啥,可以让这只坏女人,笑得出来。阿宝说,主要是开黄腔。徐总说,讲讲看。丁老板说,女士在场,要文明。苏安说,大概的内容,可以讲一讲。沪生说,这个嘛。阿宝看表说,还是以后吧,时间关系,我有大事体要谈。苏安说,再正经的女人,总有好奇心,段落大意,可以卫生一点,讲一讲。沪生不响。苏安说,主要是了解这只堕落女人,有多少堕落。沪生说,小毛的故事有两种,民间传说,自身经历,以后有机会,请小毛自家来,坐到天井这座小戏台里,摆一块惊堂木,一把折扇,让小毛自家讲。徐总说,小毛先生舌底翻莲,信封一定要转交。丁先生说,这一对假鸳鸯,这样天天开黄腔,也许已经假戏真做了。沪生说,这不会,人家有孕在身,小毛也最懂游戏规则。徐总说,以后一定要请小毛过来,说一段上海弄堂评话。苏安说,故事大意,中心思想是啥呢。沪生说,哪里有中心,有思想,也就是胡调。苏安说,比如讲呢。沪生呆了一呆说,比如讲武则天,派了太监,到全国男厕所蹲点,现厉害男人,拖到宫里服务,转天就杀头。苏安说,啥意思。沪生说,天天拖男人进宫,天天杀,玉皇大帝觉得再下去,全国男人就要死光,因此安排一个“驴头太岁”下凡。丁老板大笑说,我已经明白了。

苏安说,笑啥,我是第一次听。沪生说,太岁是驴子投胎,身有异秉,大摇大摆踏进男厕所,大大方方,有意让暗访太监看见。太监一瞥,就是一惊,连忙捉将起来,飞报回宫。则天听了,心里一笑说,先到皇家花园里,摆八仙桌,摆一盘柿饼,一盘棋,我要手谈,结果呢,两个人面对面,棋子走到中盘,女皇就仰天一倒,满意至极,从此,就不杀男人了,全国老百姓,过上了美好生活。苏安说,结束了。沪生说,结束了。苏安说,这算啥黄色。沪生支吾说,这是梗概,主要就是这点。苏安说,汪小姐有问题,故事太平淡了。沪生说,“人们不禁要问”,内容为啥精彩,这要靠细节。苏安说,比如讲。徐总说,比如讲,也就是女皇稳坐八仙桌,其实等于是干部考核,试探太岁的实力,两个人,起码相隔八十厘米,四只眼睛看棋盘,心里只注意台面下情况变化,结果,女皇大叫一声,朝后一倒。苏安忽然立起来,面孔一红说,停停停,我晓得了,不许再讲一个字,实在太下作,太龌龊了。丁老板笑笑。苏安说,早晓得汪小姐是这种女人,当天过来,我应该放狼狗。苏安一个转身,走到厢房里去。

四个男人吃茶,吃点心,徐总说,“至真园”大宴宾客,梅总还有啥新计划。阿宝说,不了解。徐总说,李李跟梅总的关系,看上去不一般。

阿宝说,一个做东,一个做饭店,过于紧张了。徐总说,李李的脾气,越来越吃不准,身边男人调来调去,最近,跟一个美籍华人热络。阿宝说,第一次听到。徐总说,上礼拜,李李带几个美国客户,到此地过了一夜。

阿宝说,是吧。徐总说,我热情招待,吃茶听书,李李走到天井,跟男朋友法式贴面礼,夜饭吃了酒,两个人勾肩搭背,听我介绍老唱片,我此地小舞池,灯光好极,音乐一响,两个人抱得紧,跳得慢,其他两位男宾,我特地请了舞女来陪,当时苏安讲,李李这一对,看样子入港了,特地安排了大床房,冰桶里香槟冻好,杯子一对摆好,点大蜡烛,一切预备,结果李李生气了。阿宝不响。徐总说,讲明只是普通男朋友。苏安也看不懂了,各人回房休息,李李与苏安聊到半夜,想得到吧。阿宝说,想不到。徐总说,第二天,李李一早见了男朋友,还是法式贴面礼,一抱一亲,两个人拉手,成双成对到天井花园里走,面对面吃早餐。阿宝看表,不响。沪生打断说,不早了,李李以后再讲,要紧事体,还一字未提。阿宝说,确实要讲了。丁老板说,是十四楼跳下来的情况吧,阿宝说,这次来常熟,有要事相告,见面就应该讲。沪生说,向两位报告,青铜器的照片,相当专业,已通过朋友,转交青铜器权威鉴定了,准备转呈马承源马老先生过目,但一直无下文。与出版社已经约定了,马老题写了书名,就可以开工,等来等去,我有点急,多次与朋友联系,前天总算有了回音。沪生讲到此刻,大家不响。只听唱机丝丝声。沪生说,结论就是,这批古董,具有鉴赏收藏的价值,但不是真品,严格讲,其中十几件,是清末仿品,其余是近期仿品。丁老板说,啥。忽然面孔一沉,两眼闭紧,滑到青砖地上。徐总说,老丁。阿宝起来拉。徐总掐丁老板的“人中”,丁老板挡开,大透一口气说,我不至于昏倒。两个佣人跑过来,搀起丁老板。阿宝说,丁老板。沪生说,消息还算乐观,有收藏价值,可以的。丁老板透一口气,缓了过来,佣人送进一片药。静了一静,徐总揩汗说,也许送鉴之前,欠一点考虑,应该有所表示的。阿宝说,按国际标准,博物馆专家,包括台湾“故宫博物院”专家,不收任何费用,也不做正式的鉴定,这位青铜器权威也是这一路,不收费,最多提意见参考。

沪生说,权威通不过,就不可能让马老先生过目,题字泡汤了,朋友建议,付一点费用,可以再请外地专家鉴定,题名,反正,现在各行各业专家,权威,要多少有多少,出一点费用,就可以办到。徐总不响。丁老板不响。沪生说,其他办法是,先停一停,另起炉灶,工作踏实一点,想得复杂一点。阿宝咳嗽一声。沪生说,到外省搞一个活动,开国际考古讨论会,也可以。徐总不响。沪生说,总归有办法。徐总说,老丁觉得呢。

丁老板说,我想一想,再讲。沪生说,丁老板不急,身体要紧。徐总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理解老丁心情,关键阶段,人要放松。丁老板动了一动说,我先去休息,宝总,沪先生,失陪了。两个佣人搀起丁老板,大家起立目送。此刻,唱机不转了,麻雀在屋檐上叫。阿宝有一点窘,却见苏安从一树海棠后出来,换了梅红镶红缎滚边旗袍,梅红绣花缎面鞋,挂一串红珊瑚“悬胸”,腕上是珊瑚嵌牙手圈。三人为之惊赏。苏安笑说,小毛的黄故事,讲得老丁摇摇晃晃,也挡不住了。徐总打量说,招摇冶艳,为啥呢。苏安说,国外一个女同学,到嘉定探亲,夜里有饭局,我搭宝总的车子去。阿宝说,顺路的。沪生说,徐总跟丁老板,也一道去吧,三个人到嘉定散散心。苏安说,不可以,夜里的聚会,女同学比较多,徐总去了,要出事体的。徐总不响。请牢记收藏,&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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