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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着激动万分的心情来到学校,准备找个借口去一趟柳春晓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叫她跟我一起分享心中的喜悦。刚转过教室墙角,真是他娘的大坏蛋,我看见杜胜友背着一把吉他,昂首阔步的进了柳春晓的宿舍,而且进去了两小时没出来。可惜了我一身崭新的料子衣服,在毛毛细雨中淋湿了。
我打着喷嚏回到房间里,心灰意冷的躺了半天,把杜胜友和柳春晓老师的各种关系捋了一遍,朋友?情人?仅仅认识,普通关系?谁知道呢。猛然的想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那晚……打死我也不愿意相信,那天晚上“哼哼哧哧”的人会是她。这样胡思乱想躺了一中午,感到全身冷,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泪鼻涕倾泻而下,怕是站雨里淋感冒了,我只得去找父亲。他还是忙,正和乡卫生院的秃头院长商量计划生育的事,我迷迷糊糊听见他交代说:“凡生两胎的,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结扎,县委领导已经批评好几次了。”那院长有点犹豫,说:“可老书记说不能这么干,说这么干是叫人家断子绝孙的事……”
父亲喝着老书记托人送来的特供茶叶,斟词酌句说道:“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啊,老书记根深叶茂,县里好几位领导当年都是他培养提拔的,自然给他面子,他在的话一切都好说,可现在他离休了,回地区休养去了,我肩上的担子重啊。就这么办吧,你赶快回去,一定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把工作做细做深,宁可手术刀等人,决不人等手术刀,人一到就干净利索做手术。我会去检查的,你不要糊弄我,咱们乡可不能拖了县上计划生育工作的后腿,好了,就这样吧,忙去吧。”我佩服父亲的口才,他原先可是个木讷的人,当上官讲起话来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看来当官就是能出息人。等那院长起身离开,父亲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没有外人,他脸上立刻显出疲惫之态来,起身擦了把脸,一边倒水喝着,一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浑身难受,他过来伸手摸一把我的额头,大呼小叫起来:“发烧了呀,怎么搞的?”
我虽不想说假话,但我更不敢说出因为守候杜胜友和柳春晓感冒了的实话,假话实话都不能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所以我就什么也不说,而是故意的使劲儿的咳嗽了几声。
父亲难得的第一次主动领我去了一趟医院,幸亏这次不是那个漂亮的女大夫,要不然我会拒绝她看病的。还是从量体温开始,拨拉眼皮子,叫我伸舌头,伸舌头时我想起了彩云姐姐,她已经辍学了,在家放羊,她自己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工作,整天陪着我的爷爷在关山上转悠,看月亮数星星,很逍遥很自在。大夫咋咋呼呼起来,他用一种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夸张的声音对我的父亲说:“啊呦呦,体温竟然达到三十九度五了,这是发高烧了呀,孩子怎么受得了,多聪明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会照顾自己呢。现在的孩子,独生单养的,娇生惯养的,真不叫父母省心。这社会,孩子少是少了,可是更加难伺候了。我就生一个,今日要这明日要那,气死人,我娘说我们兄弟八个也没他一个闹心,呵呵,还真是这个样子。程书记,您消停那边坐下休息,你不要担心,就是个感冒,吊几瓶子盐水就好了,进了医院都交给我。”我难受得要死,他竟卖起嘴来了,三十九度五就三十九度五嘛,还达到,这又不是生产指标,更不是计生任务,用得着那么大声吗,什么大夫。况且,在乡党委书记面前大呼小叫,扭捏作态,你又不是漂亮的女大夫,这么夸张什么意思吗?不就是想在乡党委书记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嘛,看好我的病再表功不迟。看他戴个啤酒瓶底子一样厚的眼镜,小小的体温计他能不能看清楚,真是未可知也,这医院该关闭了。
不知道那个漂亮女大夫这会儿在做什么?
啤酒瓶底子眼镜大夫跟父亲商量了一阵子,父亲过来小声对我说:“我回去处理几样公事,你就在这儿安生吊瓶子吧。”
我讨厌父亲说话的口气,我又不是他的领导,处理公事?表现给我看有意思吗?谁知道他出去会干什么,反正这个街上没人敢惹他的。我忽然想母亲了,看着父亲的背影要出门去,我高声喊道:“叫我娘来吧!”
父亲一怔,回身瞥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就打发司机去接来。”
父亲没有骗我,他真的打发司机接来了母亲。
母亲有点苍老了。
她和父亲站一起有点不协调了。
母亲其实不该苍老的,她才刚刚过了四十岁生日,这样的岁数,放在乡政府大院里,正是干事创业的年龄,这话是父亲评讲别人时我听见的,那位挨父亲批评的女干部恰好也是四十岁,和母亲一样大,可看看人家这年龄了脸面上光艳亮丽的,连一丝眼角纹都没有,走路还一道风似的流动,在父亲眼前汇报工作,把两瓣屁股蛋子扭得出水了。再看看我的母亲,额头上快成山丘了,头发已有好多根白了,她坐我床边,叫我替她拔掉,前一天才拔掉,第二天洗脸梳头时又发现了几根,再叫我拔了时,我犹豫起来,劝说道:“娘,可不敢再拔了,再拔头发没了更难看。听我们婵月老师讲过,她婆婆有个保养头发的秘方,用生姜泡了水洗头,白头发能变黑,她婆婆七老八十了头发仍黑黑的。”
母亲眼光一闪,没收拾完碗筷,就一个转身出去了,一会儿手里捧着一堆生姜回来,原来她去市场上买生姜了。一回来就忙着倒腾坛坛罐罐,开始泡生姜水。我有点后怕,其实这话不是婵月老师讲的,我是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那杂志上紧接这篇生活小常识的下一篇,是教男人如何强肾健体的文章,那话讲得十分的露骨直白,说吃了什么药一夜可以做四五次爱,女人在男人身底下如何如何的尖叫颤抖。我怀疑那杂志就是个印刷品,糊弄骗钱的。我只是为了安慰母亲,叫她不要担心头发白了,才假借了婵月老师的名义,没想到母亲真就信了。
但愿泡出的生姜水别叫母亲掉头发,否则我的罪孽就重了。
我的感冒好了,又能去上学了,母亲开始惦记家中的妹妹紫嫣和圈里的那头过年猪,她喂到二百多斤了。一到吃饭时候,她总会念叨几遍:“不知道紫嫣这丫头吃了没,吃的是啥,她小叔可小气的很,能给我的娃吃饱么?”然后又说:“不知道猪吃食了没,紫嫣这孩子浪荡,会不会喂猪啊。”
我赶紧拦住,说道:“别把紫嫣跟猪放一块儿说好不好。”
父亲也不耐烦了,接上我的话说道:“老四女人大方着呢,你就放心吧。又是人又是猪的,没文化,还叫人吃不吃饭了。”
母亲不安的一笑,轻声说道:“就怕老四作践娃,吃不好还给娃脸色看。猪也不敢饿着,这节气饿瘦了就喂不起来了,过年哪来的肉吃,娃们都是馋嘴头子。”
我呵呵笑道:“还是把紫嫣跟猪放一块儿说。”
父亲和母亲都“嗤嗤”笑了。
小叔从小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高三补习了五年,整个高中奋斗了八年,跟抗日战争一样持久,最后抗日战争胜利了,小叔却失败了,他还是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回家务农。谁知道他懒人有懒福,娶了个媳妇既勤快又善良,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督促着小叔春夏节气上地里干活,秋冬季节出去城里打点零工,挣几个钱回来帮补家用,小日子居然过得红红火火。更可喜的是,小婶子对爷爷奶奶孝顺,每天三顿饭,按时按节的端到爷爷奶奶跟前,遇见节令还为两位老人炒个鸡蛋煮点肉解解馋。这真是怎么说呢,按常理讲,像小叔这样的人,都要娶不上媳妇的,村子上就有三四个过了三十岁还没女人的光棍汉。
母亲来乡上照看生病的我,就把紫嫣交给小婶子照看。我想,母亲挂念女儿的心思有一些,但不会那么多,她是想家了,她以前很少离开家这么久的,她还有点吃不惯乡政府水窖里的水,那水是从县城边上一个大水库中拉来的,比不上老家红泥泉的泉水甘甜。我没有挽留母亲,我讨厌她整天唠唠叨叨的说话,没完没了,把人能从睡梦中烦醒。
结果第二天放学回来,我看见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床单被褥都拆洗过,缝补好了,柜子里放着几块摸上去还留有余温的锅盔,那是我最爱吃的干面锅盔。桌上摆着两个盘子,都用碗扣起来了,揭起来看,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一盘清炒辣子。母亲忘性大啊,我是不吃鸡蛋的,但我爱吃清炒辣子,越辣越过瘾,最好能辣出一身汗。看着尚在冒气的盘子,我忽然心里怪怪的,我知道母亲回家了,她收拾好儿子脏乱不堪的房间,悄悄离开了,我知道她刚离开不久,此时已日近西山,她到家肯定半夜了。我默默坐下愁伤发呆,直到杜胜友没皮没脸的推门进来,鼻子像狗一样“哧哧”闻着过来,找到桌上,看见炒鸡蛋炒辣子和锅盔,哈喇子掉一尺长,问都不问一声,抓起筷子就要吃。
我猛的扑过去,一把夺下筷子,对他怒目而视,冲他吼叫一声:“出去!”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站那里等我以前那样招呼他坐下。我却脸红红的抬手一指,指向了门口。他才悻悻斜着身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到了门口,才确信我真的赶他离开,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也不想知道。
我倒了杯开水,咬着馍馍吃了几口,感觉胃里饱饱的,索性找了个塑料袋,鸡蛋辣子混一块儿,锁了门回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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