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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斯江小脸放着光,小鸡啄米一样地拼命点头,笑得跟花儿似的。
不得不放走钱桂华的女干部走了回来,揉了揉陈斯江的小脑袋:“是的,她比我去过的地方都要多得多,城隍庙、外滩、大世界、徐家汇,连友谊商店她都知道。你们可要爱护这个孩子,好好培养她,不要因为她是女孩就不重视甚至歧视她。男女平等,我们新社会的妇女已经撑起了半边天。你们做长辈的,要认??真反省一下自己的思想,是不是还残留了封建主义旧社会的余毒?虽然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但像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我们全体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和批判,陈家人集体缄默了,说什么都是错,都是狡辩,都是和革命群众为敌。
“我觉得斯江还是先搬到我家来住比较合适。”顾北武眼风扫了一圈:“我家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住,斯江来了能得到最好的照顾。现在她爷爷家七八个人挤在一起,难免会有疏忽。以前她爷爷说了,如果斯江要住到我家,就得改姓顾。斯江的户口在阿克苏,这个改姓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今天既然街道和居委会派出所的同志们都在,还请你们都来评评理,是要坚持姓氏不顾孩子安危呢,还是——”
话还没说完,陈阿爷已经站了起来,差点推倒了阿娘。
“不用问了,斯江明天就去你顾家住。”陈阿爷抿了抿嘴角:“改什么姓,她一辈子都姓陈,是我陈家的姑娘。”
阿娘嚎啕大哭起来,朝斯江伸出手,斯江犹豫了一下,把脑袋埋进了外婆的胸口。顾阿婆紧紧搂住她,心肝肉地唤了好几声:“你放心啊,外婆再也不去卖白兰花了,天天在家给你做好吃的,你看你瘦的啊,你哥哥们吃肉,你就只能吃肉汤捣饭,啊呦!外婆我的心啊,痛得来——”
这下陈东海也坐不住了,扶起老娘往外走。
“等一下。”顾北武快走几步,拦在了陈阿爷面前:“阿爷,您以前在上海是鼎鼎大名的会计师,一是一,二是二,对的错不了,错的对不了。我一直很敬重您,那您听人胡诌不分缘由就打了斯江四尺子,这事的的确确是您不对,您看是不是该给孩子道个歉?”
“你!”陈阿爷一口气没顺下去,手指都颤抖起来,转过身看看含着泪花的小斯江,还有满脸责备和同情的革命群众干部们,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囡囡,是阿爷勿对,勿应该打侬——”可是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挤不出来。
斯江轻声说:“没关系。”说完又埋进了外婆怀里,好累啊,今天她实在太累了。
顾阿婆摸摸她的头,没事,回来就好,她一肚子的疑问,等晚上再慢慢问老四。
——
小飞虫围绕着路灯拼命地撞着灯泡,弹格路的两边站满了洗澡的人,哗啦啦一瓢水,从头浇下去,四角短裤贴在胖胖瘦瘦的腿上,布料被绞成各种变形的川字。为了节约水,小孩子一般都站在红色大脚盆里,他洗完澡的水还能用来洗衣服,调皮的小东西故意把水踩得溅出盆外,少不得被老子呼上两巴掌。广播声、水声、轧山胡(聊天)的,万春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热闹里带着平时没有的兴奋,毕竟陈家的事实在让人弹眼落睛,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居然谁都没事,真是让人想不到也想不通。
远在一万公里外的阿克苏沙井子镇,很斯文很秀气的顾西美蹭地站了起来,把床上准备同维民换鸡蛋的几十条崭新的月经带砸在了丈夫陈东来脸上:“侬是不是有意格?抽屉里好几只套子,侬偏偏拿了伊格,打了三趟侬还勿掼忒,滑石粉扑了交关!侬存心让吾回勿去上海,看勿着斯江对伐!侬连名字都取好了啊!斯南斯南,南侬只头!(你是不是有意的?抽屉里放着好几只套子,你偏偏拿个那个,洗了三次你还不扔掉,滑石粉扑了许多!你存心让我回不去上海,看不着斯江对吗?你连名字都取好了啊?)”④
作者有话要说:1970年,上海各街道卫生院都有“为居民打鸡血服务”,据说把鸡血注射到人体内,有神奇疗效。感兴趣的可以搜索一下。作者先抱头逃走审核饶命。
2老北站建于1908年,天目路宝山路口,1916年更名为上海北站,在上海站和上海北站间来回改名很多次,大家习惯称呼它为老北站。
31972年后的宣传口号,针对日益严重的走后门和行贿受贿现象。“手榴弹”指酒,“盒子炮”指香烟。
4六七十年代的桂林牌byt大家了解一下,非一次性使用哦,每次用完洗干净,扑上滑石粉好好保存,可以重复利用。普及历史冷门知识,审核请放过。
陈斯江,陈斯南。思江南的意思。出自陈东来同志的诗情画意。其实并没有
第11章
晚上九点半,阿克苏县的黑夜终于姗姗来迟,远方喀拉铁克山与天接壤处还有一丝瑰丽的蓝紫色,兵团宿舍对面幼儿园的红砖房外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四块大牌子,红底白字依然看得清楚。
陈东来很紧张,顾西美很严肃。一个想要活泼一点放松气氛,却有口难辩。另一个想要严惩“罪犯”又不破坏团结,满腔怨愤。
“我老实交待,拿工具的时候的确犹豫了一下——”作为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陈东来结婚多年他依然有点羞于启口“避孕套”这三个字,他弯腰捡起那堆妇女专用“工具”,企图帮忙理好,结果细长的带子纠缠在一起越拉越乱,放也不是,拿着更不是。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弟弟家都有儿子,阿公每封信都要催,你也一心要个儿子!你们宁波人重男轻女!”顾西美一边控诉一边抢过月经带扯了几把,手里的一团乱麻比心里的乱麻一团还要乱,在哭和不哭之间徘徊,在凶和很凶之间拿捏,也很难。
“不不不,橡胶来之不易,顾东文在景洪不是天不亮就要去割胶嘛。我真就是想着给国家节约一点资源。”陈东来的脸一红,这种夫妻革命友谊的事扯上了大舅子,有点诡异和难堪。
顾西美啐了他一口,别过脸去把月经带胡乱塞进篮子里:“你那个的时候还想着我哥?侬有毛病伐?”
“有,有毛病。”话有毛病,他是肯定没毛病的,不然能比钻井还厉害?漏网之鱼生命力这么强大,星星之火已经燎原。
顾西美哼了一声,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的郁气没地方出。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陈东来,勒屋里伐?阿拉来看看西美。”
陈东来暗暗松了口气,救星终于来了。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先搁置下人民内部矛盾。门一开,涌进来两家七口人,顿时把他们家挤得水泄不通,上海话叽里呱啦炸开,热闹得很。他们这间婚房基本是兵团知青宿舍的标配,二十八平方米,大门朝南,入门左手一溜是简易厨房,摆满煤油炉子钢宗镬子搪瓷饭盆小碗橱,角落里一个三层洗脸架上两套面盆脚盆,西窗下放着吃饭台子和四张板凳,东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当中是伟人像。地图下放着陈东来自己做的一张双人沙发,带弹簧的,当年轰动阿克苏,光靠沙发制作图纸就不知道换回多少鸡蛋红糖猪油卫生纸。顾西美每天躺在沙发上,闭上眼就觉得回到了上海。现在沙发上挤了三个大人和三个小囡,七嘴八舌地问候她根本还看不出有任何东西却的的确确有了个小东西的肚皮。
嘉定人曹静芝是小学音乐老师,和顾西美是六五年同一列火车同一排座位入疆的,最是要好,她拎起脚边一个网袋示意:“一只鸡看到伐?叫陈东来杀了炖汤给你补补。”那只鸡大概听懂了,拼命挣扎尖叫起来,曹静芝的儿子沈青平最调皮,骑在沙发扶手上就去拽鸡毛:“姆妈,吾要做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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