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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会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一起插秧抢水,从晒谷场的缝隙里摘豆苗,三人总是开心的时光更多一些。
陈平安在刘羡阳喝酒的间隙,问道:“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读书,过得怎么样?”
刘羡阳笑道:“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这十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差能比在小镇那边差吗?”他似乎喝不惯这竹海洞天酒,只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点不后悔离开小镇的,最多就是无聊的时候,想一想家乡那边的光景,庄稼地,乱糟糟的龙窑住处,巷子里的鸡粪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随便想一想了,没什么更多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些旧账还得算一算,还有人要见一见,我都没觉得必须要回东宝瓶洲,回去做什么,没啥劲。” 刘羡阳摇摇头,重复道:“真没啥劲。”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个名字“顾璨”,便不再言语。
刘羡阳嗤笑道:“小鼻涕虫从小想着你给他当爹,你还真把自己当他爹了啊,脑子有病吧,你。不杀就不杀,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着;若是杀了就杀了,心中悔恨,你也给我忍着。可这会儿算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怎么,本事大了,读了书你就是君子圣贤了?学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刘羡阳说得恼火了,一巴掌推在陈平安脑袋上,气道:“顾璨?小鼻涕虫都不愿意喊了?”
刘羡阳越说越气,倒了酒也不喝,骂骂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妈妈,就喜欢没事找事。换成我,顾璨离开了小镇,本事那么大,做了什么,关我屁事。我只认识泥瓶巷的小鼻涕虫,他当了书简湖的小魔头,滥杀无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着做坏事,把日子过得比谁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虫的本事,是那书简湖乌烟瘴气,有此灾殃谁去拦了?我刘羡阳是宰了谁还是害了谁?你陈平安读过了几本书,就要处处事事以圣贤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会儿是一个连儒家门生都不算的门外汉,这么牛气冲天,那儒家圣人君子们还不得一个个飞升上天啊?我刘羡阳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与那肩挑日月的陈氏老祖,还不得早个七百八年就来这剑气长城杀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纠结死憋屈死?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活成了这么个陈平安,我记得小时候,你也不这样啊,什么闲事都不爱管的,闲话都不爱说一句半句的,是谁教你的?那个学塾齐先生?他死了,我说不着他,再说了死者为大。文圣老秀才?好的,回头我去骂他。大剑仙左右?就算了吧,离着太近,我怕他打我。”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我一直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刘羡阳抬起手,陈平安下意识躲了躲。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举起酒碗喝了口酒,接着道:“知道我最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很有钱了,成了当年我们那拨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为我很早就认为,陈平安肯定会变得有钱,很有钱,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这么个瞧着风光其实可怜的惨况,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学会了喝酒,还真的喜欢喝酒。”
刘羡阳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爱喝酒,叹了口气,道:“小鼻涕虫变成了这个样子,陈平安和刘羡阳,其实又能如何呢?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那么多我们不管怎么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啊,甚至以后还会一直是这样。我们最可怜的那些年,不也熬过来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脑袋,道:“你帮着小鼻涕虫做了那么多弥补过错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这种自己揽麻烦上身的傻子。”
刘羡阳轻轻抬手,然后一巴掌拍下去,道:“但是你到现在还这么难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刘羡阳先是刘羡阳,然后才是那个半吊子读书人,所以我不希望你变成那种傻子。有这种私心,只要没害人,就没错。”
陈平安说道:“道理我都知道。”
刘羡阳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吧?所以更难受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其实对于顾璨,我早就过了心关,只是看着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就会想到当年的我们三个,就忍不住会感同身受,会想到顾璨挨了的那一脚,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疼得满地打滚,差点死了,会想到你当年差点被人打死在泥瓶巷里,也会想到自己差点饿死,是靠着街坊邻居的百家饭,熬出头的,所以在书简湖,就想要多做点什么。既然我没害人,也可以尽量自保,那么心里想做,又可以做一点是一点,为什么不做呢?”
刘羡阳也难受,缓缓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离开家乡了。果然没我在不行啊。”
一个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离乡。
好不容易达成了梦想,却又难免会在梦中思乡。
可刘羡阳对于家乡,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太多的怀念,也没有什么难以释怀的。至多就是担心陈平安和小鼻涕虫了,但是对于后者的那份念想,又远远不如陈平安。
对于刘羡阳来说,自己把日子过得不错,其实就是对老刘家最大的交代了,每年上坟敬酒、春节张贴门神什么的,以及什么祖宅修缮这类的,刘羡阳打小就没怎么在意上心,马虎凑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坟,都喜欢与陈平安蹭些现成的纸钱,陈平安也曾念叨一两句,都给刘羡阳顶了回去,说我是老刘家的独苗,以后能够帮着老刘家开枝散叶,香火不断,老祖宗们在地底下就该笑开了花,还敢奢望他一个孤苦伶仃讨生活的子孙如何如何?若真是愿意保佑他刘羡阳,念着老刘家子孙的半点好,那就赶紧托个梦,说小镇哪里埋藏了几大坛子的银子,了横财,别说是烧一小盆纸钱,几大盆的纸马纸人全都有。
刘羡阳心一直很大,大到连当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来开玩笑,即便小鼻涕虫顾璨拿来说事也是真的全然无所谓。小鼻涕虫的心眼,则一直比针眼还小。许多人记仇,最终会变成一件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一笔勾销,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记仇,会一辈子都在瞪大眼睛盯着账本,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并且没有半点的不轻松,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充实。
刘羡阳说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会越来越苛求你。世道越好,吃饱了撑着挑剔好人的闲人,只会越来越多,闲言碎语也更多,因为世道好了,才有力气说三道四。世道真不好,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兵荒马乱的,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哪有这闲工夫去管他人好坏,自然就都闭嘴了。这点道理,明白?”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继续说道:“你要是觉得慎独一事,是头等大事,觉得陈平安就应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懒得多劝你,反正人没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别死。”
陈平安说道:“意外太多,尽力争取。”
刘羡阳皱了皱眉头,道:“学塾齐先生选了你,护送那帮孩子去求学;文圣老秀才选了你,当了关门弟子;落魄山那么多人选了你,当了山主;宁姚选了你,成了神仙道侣。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这里,死在这场大战里的理由。说句难听的,这些选了你的人,就没有谁希望你死在剑气长城。你以为自己是谁?剑气长城多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没这样的狗屁道理,你也别跟我扯那些多做一点是一点的道理。我还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会缺理由?以前你没读过书,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读了点书,肯定更能够自欺欺人。我就问你一件事,到底有没有想活着离开这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活着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问道:“那就是没有了。靠赌运气?赌剑气长城守得住,宁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这边新认识的朋友不会死?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离开家乡后,太过顺遂,终于他娘的时来运转了,已经从当年运气最差的一个,变成了运气最好的那个?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手上拥有的那么多,结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旧是那个运气最差的可怜虫?”
陈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该怎么办?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刘羡阳神色平静,说道:“简单啊,先与宁姚说,哪怕剑气长城守不住,两个人都得活下去,在这之间,可以尽力去做事情,出剑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须问一问宁姚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拉着陈平安一起死在这里,做那亡命鸳鸯,还是希望死一个走一个,少死一个就是赚了,或是两人同心同力,争取两个都能够走得问心无愧,哪怕今日亏欠,将来可以补上。问清楚了宁姚的心思,也不管暂时的答案是什么,都要再去问师兄左右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小师弟如何做,是继承文圣一脉的香火不断,还是顶着文圣一脉弟子的身份,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师兄与师弟,先死后死而已。最后再去问老大剑仙陈清都,若是我陈平安想要活,会不会拦着,若是不拦着,还能不能帮点忙。生死这么大的事情,脸算什么。”
刘羡阳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陈平安,道:“忘了吗,我们三个当年在家乡,谁有资格去要点脸?跟人求,别人会给你吗?若是求了就有用,我们仨谁会觉得这是个事儿?小鼻涕虫求人不要辱骂他娘亲,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虫当年能磕多少个头?你要是跪在地上磕头,就能学成了烧瓷的手艺,你会不会去磕头?我要是磕了头,把一个脑袋磕成两个大,就能有钱,就能当大爷,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个大坑来?怎么,现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个可怜虫,成了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脸了?这样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刘羡阳读了不少书,依旧不太要脸,自惭形秽,高攀不上陈平安了。” 陈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将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刘羡阳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随手丢在旁边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以后回了家乡,放心,我会去叔叔婶婶坟上说一句,你们儿子人不错,你们的儿媳妇也不错,就是都死了。陈平安,你觉得他们听到了,会不会开心?”
陈平安整个人都垮在那边,心气、拳意、精气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爹娘一次,一次都没有。”
刘羡阳突然笑了起来,转头问道:“弟媳妇,怎么讲?”
陈平安身后,有一个风尘仆仆赶来这边的女子,站在小天地当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想要陈平安死者,我让他先死。陈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欢他,只打个半死。”
宁姚落座后,刘娥赶紧送过来一壶最好的青神山酒水。少女放了酒壶和酒碗之后,没忘记帮着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人,补上一只酒碗。她没敢多待,至于酒钱不酒钱的,赔钱不赔钱的,别说是刘娥,就是最紧着店铺生意的桃板都没敢说话。丘垅、刘娥和桃板一起躲在铺子里,向外张望。先前二掌柜与那个外乡人的对话,用的是外乡口音,谁也听不懂,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二掌柜今天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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