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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你先别生气,气坏了自己可划不来。”侯德说,伸出右手轻轻在空中拍动两下,示意范秀玲先不要激动。但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奇怪的违和感,仿佛在他紧张、真切的面容下,是有些激动的、混杂着幸灾乐祸的愉悦。
“学费多少呀?”他接着说,低头看着坐在塑料矮凳上的大侄女,“你不是考挺好吗?我听说越好的学校,学费越便宜吧。”
侯晓方已经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但后背还是会止不住轻微颤动,她听见三叔的话,知道是在问她,但没有回答。
“要是便宜就好了,哪怕是一两万,我和卫军咬咬牙,多包点儿活也能让她去上大学。”范秀玲用微微颤的声音说,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但仍处在随时会崩溃的边缘,她这话是说给侯德听的,但后来转向自己的女儿,“但是光学费都要六万呀!”她刻意加重“六万”这个字眼,六万块钱对这个家确实是一笔难以支付的开销。
“哟!那可真怪吓人嘞!”侯德附和道,伸长脖子,微微扬起下巴,瞪大双眼,显得确实非常惊讶。
“圆圆的学费才五千多,你一个人就要六万,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一年都得十万啦!”范秀玲说,她皱紧眉头,双手激动地在身前挥舞,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又像正在竭力向某人解释一件重要的事一样。但她很快觉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她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若是能够劝得动女儿,她早就屈服了。
“反正我说啥也没用了,”她接着说,转身不看女儿,盯着透进阳光的玻璃窗,“不知道她咋想的,让她复读也不说话,啥也不说,不知道是哑巴了还是聋了。”她尽量克制情绪说。但仿佛只有说出这些具有攻击性的话才能缓解心中的痛苦和烦闷,就像很多人激烈地吵架也许已经不是为了争辩,很多时候只是为了泄情绪。
“方方,”侯德说,看着大侄女,用力晃了晃脑袋,头也跟着颤抖,“一年十万呐!”他也刻意加重最后的“十万”这个字眼,也许并不是刻意,他可能没有意识到便自然地在这个数目上加重了语气,仿佛这十万块钱已经从他自己的口袋被拿走了。
侯晓方什么话也没说。之前她把头埋得很低,下巴贴在胸口上。听到三叔说话后,她没有像听到母亲说话时那样紧张得喘不上气,反而把脑袋微微抬起,轻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朝右侧转动了一下脸庞,用余光扫了一眼侯德身体的昏暗轮廓。
她知道,和其他来这里对她说教的人不同,他说出的这些话和将要说出的其他话带着某种卑劣的目的。若非如此,他是不会踏进这座破旧的、脏乱的、即便逢年过节他也不愿来拜访的小房子,他厌恶、鄙视这泛着腐朽气味的地方,这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地方。她甚至在他过往的行为和话语中体会到他对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妹妹和弟弟的轻视和鄙夷。
她厌恶他、憎恨他,她知道他身上有最令人厌恶的缺点:他不公正,而且不诚实。她想起之前的一件事:侯德只给她和妹妹、弟弟过一次压岁钱,每人只了五块钱,而她的父母每年都会给他的孩子一百。她恼怒的不是三叔的钱少,而是他在前一年曾向他们许诺,“明年每人指定给你们一百。”但到了第二年,并没有兑现承诺,而是每人了五块钱。她当天就把那卑劣的紫色纸币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没再捡起来过。
她抬起头,用力瞪了三叔一眼,脸颊右侧的肌肉微微颤动,“凭啥!”
她终于忍不住对侯德大声说,说出这句话后,她激动地浑身颤抖,一种仿佛一直受到压抑的愉悦感突然涌上她的大脑,她继续颤抖着嗓音大声说,“你凭啥说我!”
侯德怒目圆睁,头几乎根根直立。他脸色青,脸颊上的肌肉也由于激动而剧烈颤抖,忍不住紧握双拳,大声叫嚷,“凭啥!就凭我是你叔!凭你爸是我哥!”
他剧烈地晃动着脑袋,头也跟着摇晃,瞪大眼睛狠狠盯着侯晓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原本还想说些别的更有力的话,好泄一下心中的愤怒和屈辱,但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方方!咋跟你叔说话呢!”范秀玲说,她没有料到女儿会突然情绪这么激动。在这之前受到其他人的说教和规劝时,她并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现和迹象,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一年十万?”侯德说,向接住转移话题让情绪稳定一些,不再停在侄女身旁,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四年四十万。你凭啥?啊?”
范秀玲看到他情绪稳定下来,也不再说话,只希望她的丈夫侯卫军能尽快回来。
“你凭啥不去复读?凭啥让你上这大学?”侯德用嘲弄和轻蔑的语气接着说。他在侯晓方身前三步停住,转过身,两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略微伸长脖子,扬起眉毛,瞪大眼睛,从高处俯视着她。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想上贵族学校?”他说着环顾四周,扫过这个昏暗的、破败的、屋顶漏雨的小屋,“你不瞅瞅自己啥条件?你爸妈一年能挣几个钱?你弟弟妹妹不上学了?一家子吃啥?”
侯晓方又抬起头,这次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瞪我也没用,你告诉我有啥用?能瞪出几个钱来?”他说,嘲弄的神气更甚,松开被宰身后的手,扯了扯深色对襟夹克下摆,把衣服舒展开。即使在夏天,他也会穿一件深色外套,胸口敞开,露出里面的藏蓝色纯棉衬衣。一般到了室内,他都会脱下外套,只穿一件短衬衫,但在这里他没这么做。
“那句话咋说的?”他扯完下摆后,继续把双手背在身后,仿佛不知道手能放在其他地方,“对,对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是这个意思吧。吃不起的饭不吃,上不起的学不上不就得了!”
范秀玲这段时间虽然对女儿很恼火,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看到她被这么指责,她心里仍不是滋味。但她不敢打断侯德说话,或者应该说,她同那一代还有之前所有传统女性一样,出于一种对来自社会和舆论的压力的恐惧,被迫践行着一种病态的行为准则,对男性有一种毫无理由的尊敬和畏惧。她觉得女人打断男人说话就好比小孩打断大人说话,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和惩罚。
“再说了,就是上了这个大学,你出来又能挣多少钱?”侯德接着说。他同所有擅长经商和欺诈的人一样,有一个共同特征,话很多,或者说好听一点,能言善辩。但如果仔细对他们说的话进行分析,就会现,这些话很多内容都是重复的。他们擅长把一句就能说清楚的话翻来覆去、换着法说,不过这大概也是一种能力吧。
侯晓方听出来了,三叔所有的话最终都可以归结到一点,钱。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甚至很可能是对的,但同大多数生无意义的冲突的对立双方一样,他们总是抱持着对自己观点盲目的、完全的、不可置疑的信任,从不尝试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如果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所有看似乖张的、不可理喻的行为都会变得合情合理。
简单地说,他没有靠近甚至不愿瞥视一眼她真正的处境,他不曾为她着想。但她不怨他,她不怨所有来到这个昏暗的小屋指责过她的人,即便是最应该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也不怨她。
如同一个人尚未找到那件对他而言非做不可的事,就难以窥见生命的意义,或者更直接地,无法找到继续存在的意义,不过这样的事也不必多,只要一件就足够了,甚至已经绰绰有余,毕竟很多人一辈子连一件事也做不好。对于侯晓方而言同样如此,能够理解她、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的人不必多,只要一个就已经使她感到满足和宽慰。而实际上,已经存在这么一个人了。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都同她站在一起,理解、支持她。她想到这儿,不禁露出了纯真的微笑,觉得自己仍能够忍受即将到来的一切,忍受所有人的非难和指责,心底却不会失去真正的光明。
侯德注意到她脸上那非常轻微的笑,认为那是对他来说不可容忍的侮辱和轻蔑。
“你这是喝你爸的血!要你爸的命!”侯德大声吼。他怒不可遏,瞪大双眼,眼球中的血丝不断颤动,将右手从身后抽出,用力朝着她的头指了两下,几乎碰到她的前额。
他觉得自己这两句话说得不错,很巧妙也很有冲击力。当她看到侯晓方听到这话后浑身一颤,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后,他甚至开始为说出了这样的话感到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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