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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已向季春（第1页）

·第五章·

已向季春

齐王萧定棠从宫中回府，进了暖阁，脱下外头衣裳，接过宫人奉过的澡豆，在金盆中洗了手，一面笑对早已在阁内翻看书帖的定楷道：“你也听说了罢？昨日三郎在陛下那里做的一出好戏。我听康宁殿的人说，哭的那副模样，端的雨打梨花、露压海棠一般。他不当这储君，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业。”定楷不由也扑哧一笑，问道：“康宁殿何人说话如此中的？也只有他那副皮相哭起来，当得起这八字考语——只是他为人一向有些孤僻执拗，何以这次要一反常态？”定棠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就是他的精明处，他是把天心都勘透了。”定楷放下手中字帖，偏头问道：“天心？”定棠点头道：“李柏舟之狱，虽然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头，谁都知道背后是东朝和张陆正的指使。当年张陆正在刑部任左侍时便跟杜蘅交好，杜蘅从清吏司郎里中脱颖而出，径迁刑侍乃至刑书，也是张陆正出的大力。秋审事小，太子却怕牵扯出大事。他护着杜蘅，其实是护着张陆正，也是自保。两害相权，若你是他，你选哪个？”定楷笑笑道：“是我当然也选一顿棍子销账——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不成？”定棠蹙眉道：“陛下有陛下的打算，你以为他闲来无事想起来扑作教刑#pageNote#0，非要三郎挨这顿打才后快？不是为张陆正才打

的三郎，而是打三郎为的张陆正。如今名正言顺把他从詹事府调开，也算隔开了他们。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时，一个是肩上四两担子都扛不动的角色，一个干脆就是墙头草。陛下和三郎都清楚，如今还未到时候，不过是各退一步罢了。”

他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按住定楷肩膀道：“这事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还对外用兵，不过三年五载，待顾思林马放南山的时候，也就是他储君的位子坐到头的时候，你我权且耐心等着便是。”定楷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只是自前年来圣躬一向违和，要是一直这么拖延下去，到时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该当如何自处？”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过，圣上也早已想过，各怀着一副心思。陛下这几年圣体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里京外，六部上下，尽是顾党。李柏舟的案子，一时未审，竟遭他们摆弄于股掌之上。事后亡羊补牢查了几番，竟然滴水不漏，也只能借着这种事朝他开开刀。太子这几年的性子是愈发地乖戾了，对你我兄弟也一向是衔恨在心。陛下虽是早就看不惯了他，但真正触了他大忌讳的，还是李柏舟那档子事情。看如今这情势，就说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学了杨英，只怕陛下也是相信的。”

见定楷闻言面露怯色，又笑着宽慰他道：“我也只是将难

听的话说在前面，你不必过于忧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朝再怎样，也不过是陛下的一个臣子，陛下心里既存了这念头，你还怕他能够回天不成？——何况还有我在。”定楷默然片刻，才又开口问道：“他阁中可有什么消息传递出来没有？”定棠摇头道：“都是琐事。你也知道他，比莲蓬还多长了几颗心，真想叫他相信哪个人，比登天还难。罢了，慢慢等罢，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无安排。”接过宫人的奉茶，喝了两口，又补充一句道，“和他的亲娘一模一样。”定楷似有了些兴致，问道：“大哥是说孝敬皇后吗？听说太子的长相就是随她。”定棠笑道：“不错，所以陛下从前私下里跟母亲说过，一个男子生成那副模样，便是妖孽，偏偏是先帝喜爱到不行。”定楷道：“我记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罢？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时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看看定棠面色，又迟疑问道，“大哥，我怎么听宫里面有人说她不是病故的，是教母亲……”定棠登时沉了脸，厉声呵斥道：“住口！宫里旁的没有，多的是蜚短流长，说这话的人当场就当打死。你不小心听到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存放在心里，还敢拿出来胡言乱语诋诟尊长！”见他面色煞白，复又好言劝慰道，“你还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可你要记住的是，你

和我才是嫡亲的兄弟，若不同进共退，真让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还会有生路？”定楷慢慢点了点头，道：“大哥，我知道错了。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其实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话的。”定棠笑道：“这才是了。”又问道，“你如今在临谁的帖？我倒从陛下那里得了几幅前朝好字帖，你来看看可喜欢？”

春日迟迟，午后的日影携带花影，渐渐游转到廊下。和风澹澹扑入书窗，夹着啾啾鸟鸣，融融花香，也翻起了一阵翰墨书香。定权移开镇尺，满心得意地看了看自己所临字帖，又四下一环顾，招手道：“你过来。”阿宝不知所为何事，缓步上前，便闻定权笑道：“你过来瞧瞧本宫这手字，比之庾稚恭如何？”阿宝草草看了一眼，是一篇临摹的五行字帖，行书近楷，圆转流动，俊秀飘逸，与原帖相较，几乎无两，内容却一时难以辨别完全。忖度了片刻，不知如何恭维颂扬方适合，遂小心回答道：“小人看不出来。既然是殿下写的，那一定是极好的。”定权不满道：“这算什么话，什么叫殿下写的就好？——你不是说自己也念过几年的书吗？”阿宝笑道：“小人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哪敢品判殿下的书法？”定权微一蹙眉，玩笑之心忽起，起身笑道：“你过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阿宝忙推

辞道：“殿下折杀小人了，小人怎么敢擅自搬动殿下的文具？况且小人书道本无根基，如今砚草久荒，只怕有污殿下钧鉴。”定权横了她一眼道：“人才来了没多久，差事都还做不利索，敷衍的话倒学会了十成——叫你写你就写，本宫还看不出来不成？”

他言语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阿宝略一思忖，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发作了，只得敷衍道：“小人僭越了。”接过他手中的牙管鸡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执笔，还是惊惶，手腕抖个不住，勉强抄了帖子上的前两句，便满心羞赧抬起头来。她这副模样可怜与可爱兼有，定权轻轻一笑，伸手拈起那张纸。是一笔正字，初看还算干净漂亮，却究竟与骨架风度沾不上几分关系，信口嘲笑道：“这事上你倒老实，你究竟练过几年字？”阿宝脸一红，道：“前后也有五六年，教殿下见笑了。”定权笑道：“见笑好说，只是你这个样子，放在宫里，戒尺怕都要打折几条。”话一出口，忽又想起前尘故事，不由发了半晌呆。他面色难得的柔和，眉宇间隐隐流转着一派沉静儒雅气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春色，却又不似在看什么东西，阿宝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亦不敢出声呼唤。定权半晌方自己回过神来，衔笑道：“你来，我来教你怎么写。”他的声音异常的柔和，反令阿宝心

惊肉跳，推辞道：“小人不敢僭越。”定权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学过几年，中断了可惜，不妨接着学下去。”见她只顾迟疑，便起身拉她走到案前，将笔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写两个字我看。”阿宝无奈，只得又写了几笔。定权侧首打量，仔细替她纠正了持笔姿势，道：“你书真字，手去笔头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师没有指正过吗？”阿宝摇头道：“我没有老师，只临过几年颜柳帖。”定权也不再问话，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纸上重新写下了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伤。”

他是从背后贴过来的，衣上熏着的沉水的香气，一瞬间侵略了室内原有的淡淡花香墨香，使她一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手指仍旧冰冷如前，可此刻贴在她火烫的肌肤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一竖一直，一钩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间的失忆，不知此身为谁，今夕何夕，再无过往，亦无未来。

定权望着手中洁白柔荑，想起幼小的时候，自己尚是宁王的世子。也是这样的春天，母亲把着自己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母亲的手，如瓷如玉，象牙的笔杆在她的手中，竟也被衬得微微发黄。字如书者，婉若丽树，穆若清风。那样的人，那样的字，母亲含笑对

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的手上忽然增加了两分气力，阿宝微微一惊，手腕一撤，那个“伤”字的最后一撇便偏了出去，在纸上划出老长，锋芒般刺目。定权回过神来，心中仍在突突乱跳，亦怕阿宝看出了自己的失态。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暗自舒了口气，开口笑骂道：“好端端教你写字，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的声音低得犹如蚊蚋，道：“没有。”望了一眼案上，又慌忙道：“殿下，小人去催茶。”定权好笑道：“回来，这几个字再写一遍，写不好，可要罚你。”阿宝低声应道：“是。”按他教授的方法重新把笔，将两句又抄写了一遍。定权叹气道：“你还是去催茶罢。”阿宝答应一声，如蒙大赦急匆匆向外出了阁门，抬头忽见蔻珠静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处站了多久，不由讪讪叫了句：“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温声道：“快去罢。”

定权凝视面前古帖片刻，从笔架山上另外拣了一管长峰紫毫，于纸上侧峰走笔，一蹴而就。

蔻珠入阁，见他执笔呆坐，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纸，将庾氏的原帖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东府可是要查殿下课业的。”忽见定权适才新写的书帖搁置一旁，托起来仔细看了看，满心喜欢，不禁问道：“殿下的

这幅字若无他用，赐了小人可好？”

定权斜睨她一眼，不知缘何，心下陡生不快，将笔一投，冷笑道：“轻狂东西，略抬举你们两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头轻轻抖了一下，面孔瞬时翻作煞白，半晌才跪地谢罪道：“小人死罪。”定权扬手道：“先下去罢。”蔻珠答应了一声，转身退出。方至阁门，听得身后定权淡淡说了一句：“是我心里不痛快，这字也未见佳，日后写幅好的给你。”蔻珠停下了脚步，亦未答谢，亦未回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移步出阁时正碰见阿宝捧着茶水入内，抬头对她笑道：“殿下不高兴呢，你小心些。”

阿宝记得定权片刻前还是言笑晏晏，不过他既然一向如此，亦不足为怪。进入阁内，果见他已沉下了脸，拉过纸来开始书写窗课，所用却是修正雍容的正楷。闻她近前，头也不抬，只吩咐道：“墨。”

阿宝依言上前，取过墨锭，于砚池中慢慢地千回百转。沉水的香气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上她研墨的手指，投上他握笔的手指，也投上了案上笔架山边，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张粉笺。罕见的昳丽字体，铁画银钩，光灿炫目，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勒石铸铁一般的刚劲锋芒。

适才未来得及完全辨识的文字，凭借这种法度森严的重新书写，得以

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几世前人的含混断章，这个现成春日的飞花流云、鬓影衣香却一一成了它最精准的注疏。字里行间浸淫着的不知缘由的失意和伤心，被富贵得咄咄逼人的笔画所妆饰，漫生出一派颓唐靡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