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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蒙山的夜往往是一片死寂。
山中多巨木,偃盖联接,自根深长成后便遮天蔽地,日月风雨都被它挡去了一大半。一只瘦骨嶙峋的狼走在土坡上,鼻尖贴着地,一边嗅闻一边前行。倏然,大群鸟禽从前方林间惊飞,漫天都是簌簌翅声,狼立刻止步,抬起头,耳朵竖得笔直。
是蹄声,来势汹汹,如闷雷般由远及近,踏乱了这个本该平和的夜。不消片刻,一行骑兵从密林中穿出,甲胄凌乱,形容狼狈,不要命似的奔向上山的窄道。除去马嘶人声外,却另有一片咆哮怪叫如影随形,紧追在骑兵身后。落在队末的几人刚从林中冲出半个马身,胯下战马忽像被什么拖住了般,长嘶一声高高立起。前面的人只闻几道凄惨至极的呼救,回头看时,那几匹战马兀自向前狂奔,只是鞍上不见了骑手,鲜血倾流如注,淅淅沥沥地沿着马匹的毛皮往下淌。
“看什么,都不要命了?”有道沙哑的嗓音高喝:“没看见这怪物是怎样吃人的吗?”
被他一骂,众人无一敢再停留,马鞭子都快抽断了,终于渐渐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甩脱在身后。又不知跑了多久,右骁卫将军赵元衡气喘吁吁地控住马缰,回身望向来路。其余兵士见他驻马,纷纷也停下来,心有余悸地相互打量。一骑分开人群,趋至赵元衡身侧,马上的人道:“赵公怎么停在这里,要是那些怪物追上来怎么办?”
赵元衡道:“大王,夜深了,若是我们贸然行路,说不定还会撞上它们。倒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到天亮再寻后计。”
被称作大王的是个年轻人,比起狼狈的兵将来,他的冠服还算整齐,只是幞头歪了些,底下是张白皙英俊的脸。他随赵元衡回身望了望,视线所及处墨黑一片,林木的高矮枝条亦如鬼影幢幢。年轻人看得汗毛耸立,道:“这山中到处是妖物,到哪里去找安身处?”
一道清润嗓音答道:“百妖传记载过一则故事,说曾有修为高深的道人往岐蒙山降妖,于山中建成一座道观。其功虽未成,留下的道观能够却退妖鬼。一名误入山中的举子被妖鬼追赶,藏身在观中,侥幸逃过一劫。若我们也能找到道观,或许还有生机。”
赵元衡蹙起眉头:“谬妄野文,当得了真吗?”
说话的人打马徐徐从人群中行出,与狼狈的兵将不同,他袍服洁白,身姿秀拔,蹀躞带上系着一挂碧玉铃铛,面孔隐藏在幂篱白纱之后,语调不卑不亢:“某才质鄙陋,堪用的仅有这些故事。赵将军如有良策,某洗耳恭听。”
路都认不得了,哪有什么良策,赵元衡不再追问,对郦王道:“请大王示下。”
郦王自然全无异议,得到他的首肯后,赵元衡吆喝一声:“继续前行!山中有道观,可以栖身,众人把眼睛都睁大些,倘若有所获,即刻报我!”语罢,便驱马赶至队首,率先穿入山林。郦王被兵将们护在行伍当中,不住左右张望,待到那戴幂篱的青年跑得近了,才关切道:“龙少卿还好么?方才那些鬼东西冲上来时,惊了我的马,以至未能及时看顾你,有没有被吓着?”
龙芝道:“一切都好,不劳大王关怀。”
朝堂上真是难找出可循的。
数朝以前,英宗皇帝遭逢兵乱,仓皇东奔,途中遭遇叛将,所幸被一名道人搭救,得以自全。那道人头戴金莲冠,腰悬碧玉铃,自言有殊能,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知天子蒙尘,奉神明旨意前来襄助。
英宗惊异无比,遂将道人留在左右,其后竞果真战无不利、灾厄全消。及至平乱后,英宗以道人为太常寺卿,加授光禄大夫、瑞国公,以示尊崇。君臣相伴数十载,英宗春秋渐高,又问道人能否将异法传承下去,荫及天家后嗣。道人便奉上碧玉铃铛,附以推算之法,请太卜令依法推算,在民间选出童子百名。道士使童子一一上前摇铃,百人中仅有其一能使铃声振响,那一人于是被称作神卿,继承道人的衣钵辅佐下一代君王。
由英宗至今上,龙芝已是第四任神卿了,他的老师早已和道士没什么关系,教授给他的也仅是诗书礼乐而已。他继任时,按常例本不需报至中书省,再经上台议定品阶。然而今上并不信奉福祸阴阳之说,以至唱名后,他成了师徒四代里唯一一个四品官,平日除去本司事务外,再不能像师辈一般于御前侍奉,所受荣宠亦大不如前。直至圣人疾痼,似乎才记起朝中还有这样一号人,凡人总是畏死,天子同为凡人,为之不惜一改作风,重新任用起龙芝来。
郦王是圣人第三子,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加元服后便封为郦王,出任裕州都督。或许是圣人挂念爱子的缘故,两年后,又徙郦王为沛州都督,沛州与京畿比邻,比起远在江南的裕州,品阶虽无区分,职权却有天壤之别。
两月前,圣人寝疾,遣使急召郦王回西京,以荆山忽现祥瑞为由,诏郦王并太常少卿前往祭祀祈福,右骁卫将军赵元衡领兵护卫。说来也是凑巧,起初有司上疏奏报祥瑞时,圣人本打算亲临荆山拜祭,不料尚未启程便卧病在床,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等到郦王回京,才有了这道制敕。不少朝臣以为亲王代行祭祀事前所未有,不合礼法,纷纷抗表劝谏,但臣下之意究竟拗不过天子,最终郦王还是启程南下了。
先前一路顺遂,然而就在事毕回京的途中,一场大雨致使河水泛滥,淹没来路。郦王坚持改道以缩短行程,这才致使众人误入岐蒙山。有传言说山中瘴疬遍布,还有妖鬼,专以人类为食。起初郦王没把这传言放在心上,等到真撞上了那东西,要原路返回已经来不及了。那时场面太混乱,郦王并未亲眼目睹妖鬼的真容,只听见了卫兵的惨叫、看见了泼溅的鲜血,现在想来,简直如噩梦一般。
昨日还是养尊处优的亲王,今日却沦落得像个乞丐一般,藏身在如此破旧的道观中。郦王心中郁郁,扭头看向龙芝,问道:“龙少卿,你是陈公唯一的学生,他有没有教过你卜算之法?”
龙芝专心致志地掰着手里的糕点,长长的眼睫纹丝不动,只道:“大王想算什么?”
“当然是我们此行的吉凶。”郦王语调急切:“若是能够得知如何脱身就更好了。”
龙芝笑了笑:“脱身?大王如何能笃定卜出的就是吉卦,不怕我算出一个大凶吗?”
郦王被他吓了一跳,忙压低嗓音斥道:“慎言!你如今有官职在身,不可再像从前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若是被赵元衡听去,他少不得又找你的麻烦。”
那枚酥糕被龙芝掰得七零八碎,他随意拈了几块送进口中,咽下后又找水漱口。忙完这一通后,他将行囊垫在身后,整个人往下蹭了蹭,双手搭在小腹上,这才厌烦地说道:“卦象是吉是凶并不重要,福祸惟人,三殿下还是留心当下吧。”
语罢,他便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再搭理人的做派。郦王欲言又止,最终把话咽了下去,他从来勉强不了龙芝,无论是用权势,还是用情谊,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有时也生对方的气,想寻个由头好好教训他一顿,可又怕教训完了,他会离自己更远。郦王生长在帝王家,一出世就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地位尊贵的亲王,人人都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上,唯恐惹他不高兴。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几乎都与龙芝有关。
郦王注视着身侧的人,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卑劣的念头:不幸中的万幸,是荆山之行有龙芝作伴。无论接下来是生是死,他总是与自己在一处的。
夜半时分,外面电闪雷鸣,风声瑟瑟,竟然下起了大雨。众人奔走一日,都疲乏得很了,这样骇人的雷雨,士兵们仅是惊醒了片刻,很快又沉入梦乡。在这旷阔的、偶尔被电光照亮的漆黑大殿中,倏然亮起了一团洁净柔和的白光。
那光芒起初很暗,渐渐变得耀眼,照亮了将它捧在掌心的人。轮廓秀丽,神情冷淡,宛如神龛上庄严温柔的神佛,竟是龙芝。他将那团清圣的光拢在掌心里,低声念了句什么,光芒乍然迸散,如纷飞的蝴蝶般没入了周遭熟睡的士兵体内。
一名士兵胸前被抓了几道长长的口子,连盔甲都裂开了,露出暗红的血肉。然而在下一刻,他的伤口悄无声息地迅速愈合,连青白的脸颊都慢慢浮起血色。数息之后,士兵翻过身去,蹙起的眉头放平了,发出舒适的鼾声。
龙芝再度聚起一团光,许久没做过这种事情,且损耗巨大,让他额角渗出了一片冷汗。他正要像先前那样把它打散,隆隆雷鸣中突然传出一声异响,隔着大雨,听得很不分明。他立刻将白芒收回,警惕地盯着殿门,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越来越近了,透过风声、雨声与震雷——是铃响。它是清脆而低微的,伴着不急不徐的韵律,在这荒无人烟的古观与雨夜,愈发显得诡异妖魅。没有多久,铃声已近在殿门前,而在外守夜的士兵却没有发出任何警示。
龙芝攥紧了衣襟,一手匆忙去推身旁昏睡的郦王,低声道:“三殿下——”
话音未落,残破紧闭的殿门齐齐震动,霍然洞开,狂风挟裹着雨点直冲殿内。在乍明的雪亮闪电中,龙芝瞥见一道漆黑高大的人影立在槛外,长发与衣袖被风卷得摇摆翻飞,面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雨水和着鲜血在那人脚下淌了满地,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正是出去守夜的士兵。
熟睡的众人终于被惊醒了,有人在问:“什么人?”有人大吼:“保护大王!”还有更多人叫着“妖怪”,“吃人的怪物来了”。一片骚乱中,赵元衡挤开卫兵,握着刀挡在郦王身前,扭头对龙芝道:“稍后若是动起手来,请龙少卿先带大王离开。”
龙芝未答,视线紧锁着那名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对方手里握着一根绳子,绳索那端似乎牵着什么活物。绳索一直在抖动,绷紧,他的身后也传来阵阵怪异痛苦的嘶吼,那动静绝不像是野兽能发出来的。
铿然数声,许多士兵都拔出佩刀,刀尖警告地指向前。赵元衡回身望向来人,含怒道:“敢问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闯入这里,又为何杀害我的部下?”
“杀害?”闯入者哂笑一声,语调很轻蔑:“是你的部下先动手,我只不过略微回敬了一点,他们太脆弱,承受不住,怎么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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