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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跃动一瞬,倏地熄灭了。有金浑浑噩噩地醒过来,抬头便见不远处那个仍旧伏案的身影。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抄起一件外氅行了过去。“不行……这也不行……”案后的人自语喃喃,对有金的靠近全然不觉。面前是她一早叫人从李翠儿的值舍里搜来的物件,此时陈列在烛火之下,沉朝颜正一件件地端看。昨日她情急之下对谢景熙说,自己有办法让李翠儿开口。但实际上,她能做的仅限于串通李冕称病,罢朝叁日,为谢景熙多争取叁日的时间而已。至于如何让李翠儿开口,她只是迫于形势随口胡诌的。毕竟,一个本身已经没了活下去念想的人,重刑之下只会玉石俱焚,绝不可能屈服合作。“郡主,”有金为她披上外氅,温声提醒,“这都叁更天了。”沉朝颜“嗯”了一声,浑然不觉地拢紧身上衣衫,问有金道:“如果有一天你所有的亲人都死了,你的仇人也死了,而你有一些不想说给别人的秘密,你要怎么样才肯说出来呢?”有金愣住,满脸不解地回了句,“给我……一百两?唔!”没说完的话,被沉朝颜一巴掌给拍散了。“那就……两百两?”有金问。沉朝颜一言难尽地看着有金,语气嫌弃道:“亏你也是跟在我身边见过世面的人,区区百两银子就让你妥协了?”有金揉着脑袋,“奴婢就是打个比方,嘿嘿,其实奴婢的意思是,人各不同,要收买人心,自然得对症下药,买在点子上。”“我当然知道。”沉朝颜从案上支起来,瞥她一眼,又趴了回去。有金咽了咽唾沫,“那郡主方才都说了,这种人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没了亲人便是没了软肋,没了仇人便是没了欲望,所以威逼利诱,自然都不行,但是!”有金伸出一根手指,故弄玄虚地在沉朝颜眼前晃了晃,复又继续道:“郡主方才说的那人,就是昨晚和谢寺卿抓到的那个白医师吧?她亲人已死,又大仇得报,活在世上自然是没有了任何的软肋和牵挂,可倘若她死了呢?”“哈?”沉朝颜一愣,伸手又要去敲有金的脑袋,被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她抱着头一闪,慌忙解释,“奴婢的意思是,她活着没有想要的东西,不代表她死后没有想要的呀!”沉朝颜要被这不着调的有金给气死了。她起身想走,然而怔忡一瞬,整个人便僵在了半空。“对……对对!”她一骨碌趴回了桌案上,伸手扒拉着上面的东西,从里面找出了那本《地藏经》。纸页泛黄,边角微卷。饶是包了一层书封,但内里磨损严重,必定是时时翻阅,才会留下的痕迹。而且《地藏经》中记录的,是种种忏悔业障、和救拔苦难的方法……“有金!你真是个大机灵鬼!”沉朝颜双眼放光,抓住有金道:“我知道如何让她开口了。”翌日,沉府的一帮家仆一早就去了大理寺狱。大家按照沉朝颜的吩咐,先把李翠儿的牢房打扫了一翻——食案蒲团、吃喝用度全都搬了过去,一应俱全。午时过后,沉朝颜带着有金出现在了牢门外。有金拎了个半大的檀盒,进了李翠儿的牢房隔间,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往食案上放。头一件,便是李翠儿曾经请沉朝颜喝过的酸茶。牢房的一角,小炉上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沉朝颜环视牢房,伸手在食案和蒲团上摸了摸,才提着裙子坐下了。食案后,李翠儿一直闭眼靠墙而坐,仿佛沉朝颜所做的一切,都不被她看在眼里。沉朝颜也不急,先给自己泡上一壶酸茶,然后挥挥手,让有金出去了。清冽的香味混着清新的茶气,氤氲在阴暗潮湿的四壁。两勺蜂蜜入杯,沉朝颜一笑,伸手将茶盏推到了李翠儿面前。“尝尝。”她说得清淡,一点都不像官府审问犯人。不出意料之外,李翠儿坐着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沉朝颜也不恼,笑了笑,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上。“自那日在太医署尝了你的酸茶,我便时常想念这个味道。”她低头,一口吹开氤氲的茶汽,“于是我便叫人去查了查,发现这酸茶竟然是丰州的特产。也是你父亲,为了治疗村民因吃不起蔬菜而导致的口疮,历时叁年才研制出来的。”话一出,果然如沉朝颜所料,对面的李翠儿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牢狱幽暗的角落里,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沉朝颜,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沉朝颜的声音随着茶香还在继续。“你父亲幼时家贫,经历双亲病死,从此便立志研习医法,成了个行走山野村落的游医。他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获得美誉颇丰,但一直却一贫如洗。若是我了解的没错,就连你娘生你们兄妹坐月子时候的补品,都是受过你爹恩惠的村民们自发筹集的……”“斯人已逝。”李翠儿冷声打断沉朝颜,无甚情绪地道:“还请郡主不要东攀西扯。”沉朝颜并不理会,只继续道:“你父亲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遭遇确实令人唏嘘。只是,不知他若是泉下有知,对你今日所为会作何感想?”李翠儿轻哂,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死人是不会有感想的。”“是么?”沉朝颜问,“你真这么想?”李翠儿移开目光,不再说话。“李翠儿,”沉朝颜起身,行至李翠儿身前蹲下,“你父母和兄长,还有为了医治村民而死的白医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老天有眼,他们死后会早登极乐,可是你呢?”李翠儿一怔,缓缓抬头看向沉朝颜,眼中却已蓄满了泪水。沉朝颜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继续道:“你之所为虽是为了报仇,可那些因你之仇怨而枉死的无辜之人呢?魏公子、陈夫人、刘管事……你伤及无辜,双手染血,死后只会堕入无间地狱。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入地狱,可是……你真的不想再见你的亲人么?你甘愿被困于无间之中,永生永世无法与他们重逢么?”话音未落,李翠儿已然泣不成声。日头从天窗倾泻而下,落在她身前一寸的地方。沉朝颜的手穿过那片光亮,探入她所身处的阴霾。她触到李翠儿微微颤抖的肩,发现她竟然连哭都是小心翼翼、悄然无声的。沉朝颜的喉头也跟着酸涩了一回。她知道这是因为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面前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小姑娘,像这样克制地哭过了无数次。
所以积以为常,变成了一种本能。“李姑娘,”沉朝颜从檀木盒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书,置于她面前道:“我知道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所以……让我帮帮你好吗?”李翠儿怔然抬头,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沉朝颜将手里的文书展开,“这是北庭都护府招募军医的文书,以你的医术和资质,大可去到前线,救治更多的人。毕竟诵经千遍,不如救人一命;放下屠刀,仍可立地成佛。”言讫,她又将另一份通牒文书递到李翠儿面前,“此去北庭一路,由我向皇上亲自请旨打点,你不必担心幕后之人的追杀。我们甚至可以将你扮作假死,从此隐姓埋名,远离这里的一切。我向你保证,丰州瘟疫之中相关之人,朝廷定会全力彻查,绝不轻饶一个。”“李姑娘,”沉朝颜攫住她的视线,问:“你可愿意?”几息沉寂,沉朝颜看见李翠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欣然,但也仅仅只有这样的一息。因为随后,那仅有的火光也熄灭了,变成焚后的缕缕青烟。李翠儿泪盈于睫,眼神却坚定。她笑着摇了摇头。“你若与我一样,目睹了父兄之死,目睹了那些百姓像牲畜一样被献祭……你若与我一样走投无路过,你会明白我当下的选择。”李翠儿话音方落,身后倏然传来几声锁链的碰响。一个大理寺的狱卒拿着一篮饭菜行了进来。许是见沉朝颜身着华丽、仪态不凡,那名老吏怔愣之后,还是毕恭毕敬地向她揖了一礼。他掂了掂手里的篮子,对沉朝颜解释道:“犯人用餐的时候到了,贵人若是还有话问,小的一会儿再来。”沉朝颜虽然心急,但也知道不能逼她太紧,踟蹰之后还是决定从长计议。“郡主。”身后的李翠儿唤住了她。阳光在李翠儿的脸上映下一道道阴翳,饶是面对着面,沉朝颜只觉她像是被困在那片黑暗之中的亡灵。四目相对,李翠儿弯了弯唇角,对她道:“滚石飞刀,流火抱柱。死后有报,纤毫受之。”言讫又是浅浅一笑,转身看向了头顶的天窗。沉朝颜不知她这忽如其来的一句是何意,怔忡之后,转身出了大牢。谈话没有结果,沉朝颜自然开怀不起来,行出大牢的一路都有些恹恹的。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吏在前头带路,经过回廊处几道阶梯的时候,他转过头来,轻声提示沉朝颜注意脚下。然而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瞥,沉朝颜的眼神落在老吏那双微微泛黄的眼白之上。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在牢里看见的老吏——分明头发更白,但眼白却不是老人该有的黄色……心头猛然一坠,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中胃腹!沉朝颜脚步一顿,转身便朝大牢奔去。“李翠儿!”牢门推开,那名老吏一怔。然而下一刻,一截森白的寒光便从他的袖口飞出,朝着李翠儿的脖子扑去!好在沉朝颜反应迅速,她拾起案上的茶盏,对准刺客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茶盏四碎,那名刺客也因这突然的一击失了准头,出手一歪,那柄匕首只堪堪擦过李翠儿耳畔,钉入她身后的墙隙。而与此同时,方才还寂静无声的大牢里人影憧憧,火把映照着刀剑的寒光,从四周围涌而来。沉朝颜一怔,这才发现李翠儿这间大牢里,原来住的都是假扮成囚犯的大理寺侍卫。所以……谢景熙是一早就料到,会有人要杀李翠儿灭口?那名刺客见状只是一愣,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而是拾起地上的碎瓷,再次向着李翠儿扑了过去。“留活口!”裴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朝颜不及多想,踩上食案借力一跃,一个回旋将刺客踢翻在地。那名刺客此时终于恼羞成怒,抓住沉朝颜的脚踝一扯。牢房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响动。沉朝颜直直一摔,将食案上的杯盏茶具扫落一片。碎瓷次第炸开,刺客摸起地上的一片,往她外踝用力刺下!“嘶——”脚踝上霎时惊痛一片。沉朝颜闷哼出声,眼见一片殷红的血污,染湿她素色的裙摆。那名刺客没有收手的打算,手起手落,那片沾染血色的碎瓷须臾便朝着沉朝颜的脖子袭去。在场指挥的裴真当真吓得魂飞魄散。要知道这抓捕凶犯是一回事,可若是昭平郡主因大理寺疏忽而丧命,只怕整个大理寺都要跟着陪葬。他不敢冒险,抬手一挥。弓箭手早已做好准备,利箭破空,贯穿刺客手腕。巨大的惯性将他往旁侧推开一寸,刺客应声倒地。大理寺的侍卫趁机上前将刺客摁倒,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服毒自尽。一切都很顺利,裴真松了口气,上前要去扶沉朝颜,却被她一掌拍开了手。她趔趄一步扶墙站起,转身去扶一直跌坐在地的李翠儿。“李翠儿……”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沉朝颜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心脏重重地一跌。眼前的人握着刺客的那把匕首,囚服的胸口处,已经被鲜血浸得紫黑一片。她脸色苍白,无神的双眼空洞地看向头顶天窗的地方。脑中轰然一响,眼前的画面都模糊了。沉朝颜踉跄地扶住了身侧的牢壁,恍惚中,她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喧嚷。“人犯、人犯自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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