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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熙猜得没错。眼前之人一听“赵竖”,尚能掩藏的忐忑当即变作了惊惶。“不、不不不……”韦正接连否认,哑声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因为赵竖……我、我不知道他……”谢景熙不动声色,待韦正冷静下来才问:“韦侍郎确定不懂本官在说什么?”韦正摇头,视线避开谢景熙。“也好。”他应得云淡风轻,温声道:“那本官帮韦侍郎想想?”说的是问句,却全然不是询问的语气。谢景熙侧头对守在一旁的狱卒示意,两人行过去,一人一边将韦正架了起来。“你、你要做什么?!谢景熙!”韦正声嘶力竭地质问:“本官身为四品刑部侍郎,岂是你可以越过御史台,随意刑讯的?!”“嘭!”一声闷响撞散了韦正的控诉。他被狱卒重重地往地上一摜,牙齿磕到下唇,咬出一嘴的猩红。韦正只觉胸口猛烈地一颤,像是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似的,然而不等他反应,他已经再次被狱卒架起,锁在了审讯用的木架上。铁链的温度透过衣衫,像一条冰冷的蛇。他看向谢景熙,眼神依旧惶然难信。他知道谢景熙自入大理寺以来,平衡斡旋各方势力、数立奇功,不过数年便做到如今的位置,除开家族的势力和朝堂格局,也绝不可能只是个光风霽月、温润无害的世家公子。可饶是如此,韦正也绝对不相信,谢景熙竟胆大至此!且不说他这么做,是公然与王党为敌,就单说御史台的弹劾,他都怕是难以应付。所以谢景熙这是……想恐吓他么?毕竟,这些敲山震虎的手段,他在刑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用过,且还百试不爽。思及此,韦正又觉心神镇定下来。他抬头望向面前正襟危坐的那人,嘴角不觉挑开一丝嘲意。火光明灭,黑烟絮絮,大狱里都是冰冷的铁器和血腥的腐臭,谢景熙淡然地坐着,仿若地狱的判官。“韦侍郎,想起来了么?”判官开了口,声音温淡,听不出丝毫慍怒或是急切。他平静地与韦正对视,君子端方、如玉眉目,眼神却淡漠如俯视一只螻蚁。这样的装腔作势,他可见的太多了。韦正呲笑一声,轻慢地将头转向了一边。牢房里静了片刻。他听见几声惊响,是生铁磕碰石壁的声音。韦正转头,只见一名狱卒行至面前,火光一晃,他看见那人手里两根叁寸的铁钉。谢景熙低头抚弄手上的扳指,温声道:“谢某曾经听闻,喜怒哀惧能助人恢復记忆,韦侍郎既然想不起来,我们不妨试试?”韦正悚然,下一刻,猝然闷响,铁钉穿破皮肉,将韦正的左手钉在了刑讯架上。牢室里乍起声嘶力竭的哭叫。韦正双目赤红,青筋暴胀,看向谢景熙的眼神再也不见方才的蔑视,全是惊愕与惶然。“现在呢?”谢景熙问:“韦侍郎可想到什么了?”“谢景熙!”韦正歇斯底里,眼神暴怒,如一头濒死的凶兽。谢景熙没有回应,转头示意狱卒取来一个竹筐。幽暗里隐约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韦正看见竹筐里有一团团黑影,乱糟糟地攒动,像暗夜里噬肉的邪灵。及至那狱卒走进,将竹筐上的麻布揭开,看见那一群扭缠在一起的老鼠,韦正差点当场就吐出来。“看来韦侍郎还记得。”谢景熙语气悠缓,“听说这项鼠刑是出自韦侍郎之手,韦侍郎借此可是撬开过不少人的嘴。谢某不才,今日才想领教一下韦侍郎的奇思。”“鼠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老鼠对犯人施刑。狱卒将饿了几天的老鼠装入木桶,将桶口对准犯人胸腹,再以火对桶身加热。老鼠饥饿难耐,再加上火热的驱赶,便会涌向桶口,在犯人的身上挖洞。受刑之人会活活被刨开心肺,生不如死,且往往之后会感染恶疾而亡,痛不欲生。韦正的惨叫再一次响彻牢室。“我、我知道!我说!”他惨白着一张脸,额角的细汗在火光下泛出晶亮。韦正喘着粗气,平復了好几息后,才缓缓开口道:“赵竖……我、我知道。昭化叁年,我与他同为刑部郎中。那时他发现丰州刺史魏梁贪墨,本想向沉僕射告发,但我因着昭化二年香来阁的那场大火,推测出魏梁与陈之仲的私交,于是……”“于是你告诉赵竖,越过陈之仲直接向王僕射呈表是为越级,所以赵竖在你的劝说下,其实是将那份呈表交给了陈之仲?”韦正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之后呢?”谢景熙问。韦正顿了顿,道:“我本是想以此让陈之仲对付赵竖,之后再告发陈之仲包庇魏梁。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竟然是王僕射授意礼部,以赵竖舞弊为由,将其定罪流放。”谢景熙闻言沉默。其实官场人情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趋利避害、止损共赢罢了。有时候合作的不一定是朋友,所图的也不一定是利益。丰州瘟疫、贪墨谋私……魏梁到底掌握了陈之仲什么秘密,才能让他一而再再而叁地为他包庇,不惜鋌而走险?而陈之仲,他又抓着王瑀的哪些把柄,才能借了堂堂左僕射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谢景熙越想越觉有趣,竟然哂笑出声。“谢寺卿?”韦正轻声试探。大牢里的火把不知何时暗了一盏,谢景熙坐在明暗交杂的地带,暗色隐去他一半的轮廓。他缓慢地掀眼,可有可无地问了句,“没有了?”韦正大惊,连连摇头道:“没有了没有了,我知道的我全说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谢景熙不动声色,只问:“难得韦侍郎坦诚,礼尚往来,韦侍郎想要本官为你做些什么?”韦正舒了口气,安分道:“不不不,下官不敢劳烦谢寺卿,只求谢寺卿高抬贵手,将我交给刑部。”“刑部?”谢景熙声音温淡,“可韦侍郎若是就这么回了刑部,谢某可以不怕御史台的弹劾,岂知王僕射不会对韦侍郎有所忌惮?”这倒是真的说到了韦正的痛处。王瑀多疑,从来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谢景熙深不可测、不择手段。他既然能知道赵竖一案的蹊蹺,背后还不知搜罗了多少把柄。韦正今日若是带着这一身的伤出了大理寺,王瑀一定会怀疑他对谢景熙有所交代,如此一来,成为王党弃子只是迟早……他越想越惊惶,只觉面前虽然大路条条,但似乎横竖都是个死。于是他乾脆咬牙哀求,“小人命比纸薄,此番得罪了穆少尹和谢寺卿,以后在朝堂怕也是步履维艰。求大人看在同僚情谊,高抬贵手,救小人一命。”“韦侍郎言重了。”谢景熙道:“韦侍郎乃朝廷命官,生杀予夺,皆乃皇命,谢某自是做不了主的。不过……”他一顿,抚着圈椅的扶手道:“韦侍郎此番入大理寺,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亦可小。家父在安西有些门路,韦侍郎若愿意贬官前往……”“我愿意!”韦正点头,“小人、小人愿意!”几息沉默,对面的人终是露出点满意的神色。他侧头看了看案上的刻漏,对韦正道:“那韦侍郎便在这认罪书上画押吧。”韦正惨叫着,被两个狱卒从刑讯架上放了下来。那枚刺穿手掌的铁钉被拔起,留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他不敢喊疼,就着昏暗的火光,接过狱卒递来的笔。罪状是一早准备好的,韦正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心里却生出另一个担忧。虽然谢景熙说他的罪名可大可小,可他意图谋害沉朝顏和穆秋是真,如今落在谢景熙手上,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倘若对方过河拆桥,对刚才的承诺翻脸不认,韦正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筹码与其博弈。悬在半空的笔顿住,落下一滴溅开的墨渍。“怎么?”谢景熙开口,语气不耐。韦正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回应。而对面的人一语不发,目光落在他那只犹豫不决的手,似是看穿他的心思。“韦侍郎,”他提醒,“如今你无后路,想活命,便只能信我。”温温淡淡的声音,却字字如刀。现在回想,其实从他在画舫上被大理寺带走时起,他就已经落入了谢景熙的陷阱。画舫一局他担心有诈,故而一早便抹去自己的行跡。除了船上那些与他一道的侍卫之外,整个灃京怕是都没人知道他现在何处,遑论搬来救兵?馀光里,那些黑黝黝的大老鼠还在竹筐里扭打撕扯,发出瘆人的怪叫。手上的血窟窿似乎也在提醒着他,若是还如此犹豫,下一个被挖开的地方,可能真的会是他的肚皮……韦正安慰自己,他好歹是堂堂四品刑部侍郎,就算是当下在大理寺认了罪,要最后定下来,不可能不经过御史台和皇上。是的!他确定。只要他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只要他还能见到大理寺以外的人……一切就还会有转机。起落间,笔走龙蛇。韦正在罪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摁上了手印。狱卒将他的画押呈给谢景熙过目。他淡淡“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地对韦正道:“韦侍郎方才有一处说错了。你此番得罪的不止是本官和穆少尹。你得罪的,是昭平郡主。”韦正怔忡,心里生出没来由的森寒。谢景熙继续道:“郡主虽然顽劣,但也该由皇上和宗正寺去问责。再不济,还有本官,韦侍郎确是做得过分了。”言讫,他对狱卒扬了扬下巴。韦正愕然,还没想明白谢景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身体一轻,便再次被架了起来。他惊惶无措地看向两个狱卒,所有的侥倖都在此刻碎成了齏粉。谢景熙其实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这里,他要的只是他的一份认罪书。“你、你……”嘴唇颤抖,喉咙干涩,韦正睁大双眼,瞪向眼前那个如玉一般的君子,看见的却是地狱修罗。他想起那些黑色的、阴暗的老鼠,如今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就等着往他的肚皮上鑽洞!惊恐麻痹了神经,韦正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哐啷!”铁链撞击沉木发出巨响。他鬓发凌乱,粗喘如牛,挣开狱卒的控制,不管不顾地往牢房外冲。而谢景熙却在这时压手,示意狱卒静待,直到确认韦正快要行至大狱门口。“去吧。”他淡声叮嘱,“演得真一点。”“是!”狱卒得令追出去。谢景熙却拾起韦正掉落在地上的铁钉,往自己的左臂扎了下去。“护驾!护驾!”牢门外响起福公公的尖叫,继而是乱作一片的脚步。头顶的火把猛地一跳,熄了。所有的躁动都安静下来,黑暗中,谢景熙听到裴真的声音——“人犯已诛杀,陛下受惊。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郡主虽然顽劣,但也该由皇上和御史台去问责。再不济,还有本官,韦侍郎确是做得过分了。”韦侍郎理解的:本官是大理寺卿,这件事该本官管。谢寺卿指的:本官是她未过门的夫婿,你当本官死了吗?韦侍郎:我不管你死了没死,我只知道反正刑部是快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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