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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浮在他脸上,像暴雨前夕的积雨云。韦正端起面前的杯盏,放在鼻端嗅了嗅,哂道:“在刑部这么多年,办过的案子、见过的现场无数,怎么会连春恤胶和迷药都分不清,你们会不会太小看本官了?”他搁下杯盏,将在场之人都扫了一圈,道:“说吧!你们今日设的这个局,究竟是想做什么?”在场无人答他。韦正叹口气,自语道:“既然都不说,那本官只能强人所难了。”“来人!”他对身后侍卫喝道:“将那乐娘给我绑了!”“是!”两名侍卫应声,朝舞台行去。乐娘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惊叫,四下逃散。沉朝顏被人扯住胳膊,不待她反应,碎响猝然,琵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放肆!!!”一声怒喝,惊得韦正和侍卫皆是一怔。韦正觉出一点异样,区区一个乐娘,面对这样的场面,绝不会有当下的气势。许是久居官场的敏锐,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他看向面前那个脊背挺直的女子。只见她面纱之下,鼻唇线曲线柔美,嘴角却压出一个凛利的弧度。“沉朝顏?”韦正怔忡,惊讶之馀,又是意料之中。沉朝顏倒是比他淡然,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襟,又一脚踹开横在面前的琵琶,才一脸慍怒地问韦正道:“怎么?韦侍郎见了本郡主,竟然连行礼都不装了么?”舱内寂静,无人敢答她的话。然而韦正一愣,跟着却大笑出声。“我说怎么看着这位乐娘如此眼熟,原来是沉僕射爱女,昭平郡主。”说话间,眼神扫过妆娘和穆秋,语气里又多出几分识破阴谋的得意。“怎么?”他问:“郡主今日这么得空,亲自上场奏曲,不会就是想借穆少尹的东风,蹭微臣一杯酒喝吧?”谋划落了空,沉朝顏心情不好,自是不想与这人多纠缠。她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敷衍道:“日子无聊,想寻个由头捉弄捉弄韦侍郎,有错在先,本郡主不否认,韦侍郎要怎么处置大可明日呈书一份给宗正寺,悉听尊便。”“是么?”对面的人嘴角微挑,转身给了侍卫一个眼神。须臾,船舱的门打开,一名侍卫押着另一人,从外面行了进来。沉朝顏愣住,看清那名被侍卫扣下的人,正是她准备让其往大理寺报信的车夫。那侍卫扔下车夫后行至韦正跟前,将手里一支紫色的瓷瓶也呈了上去。现场静默几息,韦正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见的惶然。他云淡风轻地接过瓷瓶,缓声道:“思及郡主声名,臣也怕今日之事走漏,宗正寺要弹劾郡主顽劣难驯,故而提前部署,将所有可能知道郡主去处的人都留下了。”沉朝顏一听,到底是变了脸色。她抬头直视韦正,神色凛然地质问:“韦侍郎想做什么?”“自然是好生款待呀!”韦正笑得人畜无害,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瓷瓶道:“紫斑瓷,均州官窑所產,歷来便为皇室御用。就算是赏赐臣子,那也该是供奉在府院正堂,可如今这么堂而皇之地上了本官的画舫,还是同一群歌姬花娘一道……”他“嘖”了一声,笑着问沉朝顏道:“这要是被谢寺卿知道了,微臣头上这顶乌纱帽,郡主说还保不保得住?”他行到沉朝顏旁边站定,他又温声细语地补充,“不过,微臣惶惑,想着上月才办过的一件案子。”“那案子是说一个女子,为了替其夫谋求偏财,便请了妓子花娘,在某个偏僻别院,想设计构陷她男人的主顾。原本说好只要让东家喝下迷药,两人把一些脏物往别院里一藏,再掐准时间报官来个人赃俱获。可谁知,那东家南来北往,到底不是个吃素的。他识破了女子阴谋之后,心头火起,大怒之下,先灌了那妇人迷药,而后再寻了个疯癲汉子,喂了点助兴的东西。你猜后来怎样?”他笑得邪肆,却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等她男人带着官府过来,看见的就是那疯汉发了狂似得糟蹋他女人。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男人嫌弃女人失了贞洁,一次争吵之中,竟将那妇人给活活打死了。”“哎……”韦正装模作样地叹气,问沉朝顏道:“不知郡主觉得,今日灃河之上,会不会也出现一桩类似的案子?例如……昭平郡主结党营私贿赂穆少尹,却被穆少尹酒醉轻薄,郡主不堪其辱,打翻烛火烧了画舫,要跟穆少尹同归于尽?”“你敢!”沉朝顏打断韦正的话,气势凛然,但广袖之下握紧的拳头,却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若是在看见车夫之前,她还抱着韦正顾及她的身份不敢乱来的想法,如今,这样的侥倖便随着韦正方才威胁,一字一句地破碎了。以如今沉家的窘境和王党的势力,韦正确实是敢的。甚至于对朝堂而言,穆秋似乎都能比沉朝顏更让他忌惮。可事已至此,韦正吃过沉朝顏的亏,知道今日之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她若能说动穆秋一起来算计他,那穆秋于韦正而言,也是个可杀不可留的人。与其往后多生枝节、你死我活,不如当下就借此机会了结两人。总归此次会面无人知晓,待下一处码头靠岸,韦正把知情人和着画舫一烧,倒是乾净俐落。而韦正也果如沉朝顏所想,下令将妆娘和车夫都灌下迷药。画舫本就是寻欢作乐之所,助兴要用的春恤胶早已备好。穆秋被两个侍卫摁住灌了春恤酒,沉朝顏则被捆住双手绑在了正舱后面的寝房。远处传来舱门落锁的声音,沉朝顏听见韦正笑着对侍卫吩咐,“下个码头先下船清场,务必确保凡见过本官在船上的人,一个不留。”“大人。”讼棘堂外,裴真手扶佩剑疾步而来。谢景熙放下手里的案卷,看见裴真愤懣的脸。“怎么?”他握拳抵了抵酸胀的眉心,疲惫道:“她又怎么了?”被说中心事的裴真一怔,不过自家大人向来料事如神,裴真也不意外,点头道:“卑职发现郡主乔装之后,乘了辆马车,从春明门出城,往灃河去了。”“灃河?”谢景熙不解。“嗯!”裴真点头,又道:“卑职看她上了艘画舫,韦正也去了。”“画舫?”谢景熙隐约觉得不对,追问:“只有她和韦正?”“不是,”裴真道:“还有上次平康坊那个谁?……那个花魁娘子,好像叫妆娘来的。哦!”裴真一顿,补充道:“郡主是装扮成百花坊的乐娘上船的,除此之外,卑职看见京兆府的穆少尹也去了。”话至此,谢景熙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几乎当即起身就往外走,还同裴真确认到,“你回程的路上,可有发现她派人向大理寺递来消息?”裴真被问得懵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心脏仿佛化作一块巨大的冰石,沉甸甸地砸下来,谢景熙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滞了一息。如果她所指审问韦正的机会就是这个,她又怎么可能不向大理寺递话。除非……她不能。心头悚然,不待裴真再说,谢景熙已经撩袍冲入夜色。画舫上,沉朝顏被两个侍卫扔进了船舱。虽然不是独自前往,但船上除了几个手无寸铁的乐娘和车夫,剩下都是韦正的人。他命人将她们都关进了画舫里用于储物的内舱,此刻的厢房里,只有被锁在榻上的沉朝顏。周围除了一床被衾,什么都没有,她赌气地踹一脚幔帐。“哐啷”两声,却不是床帐的响动。沉朝顏侧头,看见已然有些昏沉的穆秋,被两个侍卫架着,从外面推了进来。沉朝顏抓住机会,想尝试有没有策反两人的可能。然而一个“喂”字才刚出口,那两人便匆忙合上了前面的门。空荡的寝屋里传来落锁的闷响,沉朝顏一颗心也随之跌落穀底。过于紧绷的情绪,让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沉朝顏听着帐外那个沉重而急促的呼吸,知道穆秋被喂下的药已经发作了。若要论人品,穆秋自是朝堂上难得一见的清流君子,知恩图报,视名声忠义大于一切。之前王瑀要拉拢他,也不是没动过往他床上送美人的念头,只是这人当真坐怀不乱,让王党没有任何把柄可抓。如果只是孤男寡女的相处,沉朝顏自是不必担心。可坏就坏在那壶被韦正灌下去的酒。沉朝顏虽贵为郡主,可是从小跟着霍起坊间市集的“鬼混”,对这些醃臢事也略有耳闻。所以如今,她只能期待霍起教给她的开锁技能还没有生疏……如是思忖,双手快速拔下一根发簪,对着腕子上的锁眼捣鼓起来。时间一帧一帧流过,帐外那个清朗的身影,逐渐从端正的跪坐,变成难耐地单手扶地。外面是嘈杂的脚步,然而呼吸声却并不被淹没。沉朝顏不敢说话,甚至刻意放轻了呼吸,全神贯注都在手上的锁。“喀嚓!”一声轻响,锁链果然开了。沉朝顏有惊无险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往自己怀里一摸——好险……幸好她一向有备无患,行前害怕会出岔子,便提前准备了点解药和醒酒药。刚才韦正大意,没有搜她的身,故而东西还在。沉朝顏摸出怀里的解药,扶起地上的韦正二话不说,直接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咳咳咳……”穆秋神智不清地咳出几声,而后抬头看向了沉朝顏。“穆少尹?”沉朝顏探身过去,想拍拍他的背。然而下一刻,一只大掌扣上来,擒住了她的腕子。她心下一惊,不及挣脱,便觉视野被挡去大半。衣袂拂动间,后背撞上地板,沉朝顏眼前一黑,身体已经覆上另一具躯体。思绪凝滞了片刻,想是春恤胶的药效过于猛烈,而解药又还未起效,穆秋现在仍是昏蒙的状态。“穆少尹!”沉朝顏努力叫他的名字,试图帮他找回一点清明。然而短暂的怔忡之后,穆秋再次扑了上来。惊惧间,她想起方才韦正用来捆她的锁链,可是她此刻被穆秋牢牢桎梏,伸直了手指都够不到地上的锁链。而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君子鬓发凌乱,额角青筋暴起,像只失了理智的兽,当下只不管不顾地撕扯着她的衣裳。“你、你放开!!!”意识归位,沉朝顏猛地一脚,将穆秋踹翻下去。可力气上,她本就不是男人的对手,何况还是个灌药后神志不清的男人。脚踝被一把捉住,接着便是身体的失重。她像一块被扔进风里的毯子,被人轻巧地拽至身前。双臂被扯直,发出“喀”的一声,仿佛但凡再重一点,她的两只胳膊就会飞出去。向来处变不惊的沉朝顏,当下也有些慌了。车夫被拦,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那便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全然乱了方寸,只能一遍遍叫着穆秋的名字,希望能唤回他一点点的理智。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一声裂帛之后化为乌有。腿上传来惊凉之感,是她的襦裙被扯开了一道口子。羞愤和委屈一道袭来,沉朝顏也不知为什么,当下再喊,出口的却是谢景熙的名字。她想,若是今日她死在这儿,做鬼之后,一定要把韦正和谢景熙都杀了。至于为什么要杀谢景熙?她也不明白,就是觉得此时此刻,若是还有谁能来救她。也只能是谢景熙了。“嘭”的一声,寝屋的门被人踹开。因为力气过大,罡风席捲,带着床上的幔帐都晃了晃。沉朝顏这才惊觉,舱外不知何时竟然兵戈喧杂响做一片。紫色衣角划过视野,下一刻,眼前混乱的画面就定格在一双凝肃的深眸。是谢景熙。他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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