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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擦东城墙而过的滦河里传来“咔嚓嚓――咔嚓嚓――”的一阵阵爆响,声响低沉、猛烈,与“嗖——嗖——”变奏着扫着地皮吹过的西北风形成了阴冷瘆人的和弦,在滦州城上空久久地盘旋、飘荡。大妈大婶们赶忙喊回在外面玩疯了的孩子们吓唬到:可不能到河边冰溜子上玩了,听见没,阎王爷派小鬼儿来收小孩儿啦。
开河了,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一晃虞士臻疯疯癫癫地已经五年多了,曾经让人们热血沸腾、满怀憧憬的中华民国也建国五年了。血雨腥风过后的滦州城对迅到来的革命成功不但没有像起义初时那样轰轰烈烈,壮怀激荡,反而显得有些木讷迟钝,甚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平庸的百姓们还是每日为生计忙碌,几乎没有感觉到有啥像街头标语上写出的“民主、共和”、“自由、民生”等革命性变化,日子还是那么清贫,民主共和的民国和威武皇权的大清朝相比,除了城里年轻人的辫子都剪了,偶尔会有几个穿着绑得像小鸡子似地西装的外来官员在县衙进出,大清朝留下的老规矩老礼儿好像一个都没少。大总统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个,滦县县长更是一年半载地就换一茬,但老百姓们只认得印在银元和铜板上的袁大头和孙大头,谁也没心思分清楚是总统官儿大、还是总理官儿大,更没兴趣打听新上任的县长长啥样,唯一让人们烦心的是,商家店铺的税和捐是一年比一年地涨,城里的税警成天地收税催捐。百姓的日子就像牲口嚼子上的老牛皮绳,越磨越结实,在苦水里泡着的苦日子怎地都能过得下去。虞大被害后,虞家的日子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虞士臻在车站的工作没了,私塾也停办了,李子轩借口要退学生的学费把虞家的粉条房也收了去。连死两任丈夫,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是最大的羞耻,虞家大嫂从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大嫂只能忍着傍人的白眼和邻居姑娘媳妇们的闲言碎语艰难地活着。为了挣些家用,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已经抵给李子轩的粉条房上当帮工,一早一晚还要照顾时常犯呆傻病的小叔子。虞士臻没犯病的时候几乎和正常人一样,成天搂着荣儿亲个没够,没事还能教荣儿读诗写字,可一犯病就麻烦了,只要大嫂一没留意就跑上了街,常常拉了满裤兜子的屎尿,还随手抹到路人身上,轻则大嫂给人家作揖道歉、洗涮干净,实在饶过不去就得搭些铜钱儿给人家换件衣裳。荣儿已经九岁,到了懂事的年龄,别人家八九岁的孩子还腻在妈怀里撒娇、跑在街上疯玩,荣儿已经每天早早起床帮着大妈做家务和照料爹了。看着乖巧懂事的荣儿,大妈有件事儿总是狠不下心来,女孩子六七岁儿就到了裹脚的年纪,荣儿再不裹骨头一硬就裹不了了。趁着士臻清楚的时候,大嫂又念叨起给荣儿裹脚的事,士臻一听就烦,坚决反对,“都啥时候了,还裹什么脚?现如今是民国,袁大总统早就下达了劝禁缠足令,女人裹脚,这是封建。”
从没对小叔子红过脸的大嫂绷起脸,固执地说:“封不封建的我不管,啥民国不民国的,他袁大总统家的闺女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哪家女孩子不得嫁人,一双大脚片子还不忒寒碜死,谁家敢要?你当爹的要是真疼孩子就给她趁早裹上,还能少受点儿罪,哪家闺女都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光顾现在说省事儿话,将来成了大姑娘,才真耽误孩子咧,后悔也晚了。”瞅着勤快地在院里拾掇破铺扯准备浆鞋底布的荣儿,大嫂又心疼地继续絮叨说:“荣儿这孩子听话又懂事,不能像我们这样再过苦日子。荣儿是我一手带大的,要说亲我比你亲,要说疼我比你疼,你抬眼瞅瞅谁家的闺女是大脚?要是这么俊的闺女撇着一双大脚出去,走到哪儿人家还不都要笑话你们老虞家大人没教养,就是嫁出去了,也要受婆家的气。我这还不都是为你们老虞家好哇,现在你是虞家主事儿的,你点个头就中,回头我跟荣儿说,裹脚的事儿荣儿听我的。”
“不中!要是同学们知道我闺女裹了脚,我还怎地见人呀,不中!不中!”士臻脖子一梗来了气儿。看到士臻又要犯病,大嫂忙换了脸色:“不裹就不裹,咱犯不着又着急,你是荣儿亲爹,你说咋儿着就咋儿着。”
共和后的这几年,吴大坎儿的通达货栈的生意真可称得上是如日中天。改朝换代后,李源吉仍是车站的总工,但权利大了不少。民国初期军阀混战,上上下下争权夺利,或许是上层无暇顾及一个小小的滦州车站,也或许是有某种其它原因,站长的位子一直空缺,李总工这个车站的最高领导就成了打理车站日常业务的大总管。自然,通达货栈就跟着沾了不少便宜。大坎儿从不抠唆,车站上挣的钱对分一半,每月头儿上就差石头给李源吉送过去,李源吉也从不客气,每次都照收不误。小日本子兵营这几年趁着中国兵慌马乱地就偷偷地扩充兵力,最多时驻军有两个中队、一个炮队,兵力达到了五六百人。人吃马喂地少不了运进运出的,只要不是涉及到军事机密的,大多都由通达货栈包了。生意一多,一头大青骡子一套车根本不够用,大坎儿专门从唐山置办回两套胶轮大车,又在城西骡马市买回来自张家口坝上一公一母、两匹都是一岁口纯正的张北马。三驾车套好虎虎威威地在街口一摆,那阵势让人着实羡慕。生意顺得让吴大坎儿又多长出十几斤肉,常穿着的坎肩儿扣盘儿一个都系不上了,但大坎儿每天傍晚喝酒总是有些不大痛快,一端起酒盅心里就膈应一下,心里头总是疙疙瘩瘩地。他觉得士臻的疯病是他给关牲口棚里生生逼出来的,更放心不下的是无依无靠的虞家老小。几年来,士臻的疯病时好时坏,大坎儿带着他看过城里城外几个郎中,药吃过不少但都没有明显效果。翠儿和石头接长不短地给虞家送些吃食,还想接荣儿过来住几天,可翠儿每次去接,懂事的荣儿都以家里活儿忙或是要陪大妈推辞掉。这天傍黑儿,大坎儿和翠儿娘坐在炕头闲扯起当年东北的事儿,忽然想起来,早年在吉林走镖时,在通化城里他曾亲眼见到过一个专治呆傻的著名中医,几副汤药就把一个傻呵呵的孩子治愈,被当地人称为华佗再世的神医。大坎儿是个急性子,倒在炕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吆喝着身边的翠儿娘和西屋的翠儿起床,让翠儿娘点上油灯赶紧地拾掇衣服再取些盘缠,又到草料房骂骂咧咧地催促着石头喂马、套车。瞅着丈夫火爆子脾气又上来了,翠儿娘边穿衣裳边唠叨起来:“通化千儿八百里地呢,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打张票车上睡两觉就到了,放着现成的火车不坐,套啥车呀。”
大坎儿大眼珠子一瞪喊起来:“要不说你们妇道人家不成个事儿呢,你也不寻思寻思,就是这兵荒马乱的才不能坐火车呢,现如今这火车都赶上牛车了,走走停停哪有个准点儿,赶上拨山贼土匪地把火车一劫,全他妈得包了饺子。再说虞先生这病是能待在车上的病吗,一犯傻,又拉又尿的,半路再让人家给扔下来,咋整啊?”
翠儿娘拨弄亮油灯不急不慌地接过话茬说:“出这么远的门子,也不能急么刺眼地说走就走呀,该找人问问东北世道咋样,好好合计合计再说。”
大坎儿大眼珠又瞪起来了,“还有啥可合计的?孽是我造下的,赶紧地给人家老虞家把灾免了,我吴大坎儿才能活个安生,再合计几天我就得给憋闷死,你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天就别唠唠叨叨的了,赶紧收拾东西。”
“那,你们俩这一走撂下货栈的生意可咋儿办?”
“停俩月也没啥,钱挣不挣的救命要紧。”
听出大坎儿决心已定,翠儿娘也不想再拗着他,只得把炕柜翻了个底儿朝上,将压箱底儿的三十块儿大洋全都取出来,又将爷儿俩的单衣、夹衣、棉衣搂了一大包,外面又用桐油布牢牢地裹严,让石头抱上车绑牢靠。如今民国的纸币一天天的贬值,在关外更不值钱,只有大洋是硬通货。翠儿娘给大坎儿兜里揣上二十块钱纸币当做路上随用的盘缠,又把两块大洋缝进夹衣的衣缝里,其余二十八块用粗布包成细长条,让大坎儿扒开大车的胶皮轮胎把布条塞进轮胎夹缝里藏严实,这是当年出门在外时他们藏财物的最好办法。大坎儿选择脚力好的张北母马驾辕,又嘱咐石头带上半口袋黄豆和一大包精草料。全家人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日头刚出地皮儿,大坎儿又急么刺眼地拽上石头驾上马车风风火火地奔向城南,路上还顺手从布店扯了三大块白粗布。到了虞家也没和荣儿大妈多解释,只是说要带士臻去趟东北瞧病。这几年大坎儿常拉士臻找郎中瞧病,头脑还算清楚的士臻乐呵呵地上了车,大坎儿驾起车头也不回地出东门过滦河大桥直奔向东北方向。
滦州到通化有一千七八百里地,一路的通衢大道,大坎儿十多年前曾跑过一趟,路还算熟,估摸着往返至少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出关前的两天,大坎儿一路上念念叨叨地回忆着当年走镖时在道上的行话暗号,生怕嘴巴上一不顺溜让道上人看出破绽。在关内的路上还算平静,可一出山海关,就像换了幅天地。
(二)
三百年前顺治爷带领八旗铁骑入关后,东北作为满清的龙兴之地、帝脉祖廷,就采取了“禁止汉民风俗侵染,以防丧失满洲根本”的对汉人封禁政策。清廷还颁布了严厉的封禁东北的法令,于华北、东北之间,修筑柳条土墙,屯兵封锁,又行渤海海禁,形成了整个东三省的关禁、海禁、边禁、围禁的封禁系统。汉人官、商进入东北要凭向清廷申请的“官票”,擅入者处死。但大清一倒,皇族贵胄四散逃命,关内关外群雄混战,东北一夜之间就成了无主之地,奉天、哈尔滨、长春等大城市被日俄分别支持的军阀们争来抢去,划定了势力范围,富余点的村镇治安还能靠乡绅们出资组成的乡勇看守;而延绵万里广袤的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的山野沟坎儿,就成为土匪和胡子们的乐土,一时间,整个东北土匪胡子蜂涌而起,能叫出名儿的至少得有上千伙。家有家法,山有山规。道上的土匪山贼也有自己的规矩,十多年前大坎儿在道上混过,记得当年在道上有“六不抢”:
娼妓不抢(皮肉钱挣得不容易),
乞丐不抢(抢也没钱),
和尚道士不抢(小心下辈子挨咒),
孤儿寡母不抢(要有起码的同情心),
奔丧的不抢(怕沾上丧气),
赶考的举子不抢(别冲撞了天上的文曲星)。
一出锦州,大坎儿就让石头和士臻披上了买好的白粗布,仨人扮成奔丧的模样。可哪成想,现如今这些土匪胡子根本不懂道上的规矩,太不专业也太疯狂了,这下儿可苦了大坎儿仨人,不分山隘、渡口还是村边,一路上稍不留神就冲出一哨人马。大坎儿用当年的土匪行话暗语搭话全白费,哪儿管啥娶亲还是奔丧,不由分说,上来就抢,能抢的一丝不剩全部抢光。揣在兜里的金圆券、缝在夹衣里的大洋、藏在胶皮轮胎里钱袋子,还有驾车的张北马、新置办的胶轮车、车上的衣服包袱立马被劫匪抢个精光,甚至连大坎儿和士臻穿在身上的两件半新的棉袍也被扒下来抢了去,全身上下几乎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多亏大坎儿还能用几句东北话和土匪胡子行话对付着,加上被扒得精光的一老一小和一个傻子再没啥油水可榨,仨人不知嗑了多少头才混出三条活命。一路上士臻受了几次惊吓,呆傻病愈厉害起来,怕士臻路上犯病伤到自己又祸害别人,大坎儿找了条绳子绑住士臻双手让石头牵着,仨人破衣烂衫地真成了要饭花子,还好再也没土匪惦记了。路途的艰辛让石头生出悔意,央求大坎儿转头回家。执拗的大坎儿坚守住自己的信念,走出来就不回头。一路上仨人能要上饭就胡乱吃上几口,有人雇就给人卖力气打短工挣上仨瓜俩枣的小钱儿,走走停停地从开春走到六月,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通化城下。
进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时分,大坎儿和石头牵着士臻没顾上歇息就开始四下打听,不出所料,在城西确实有个据说传下五代的专治呆傻的中医铺,大夫叫宋金铭。兴奋的大坎儿招呼石头牵起士臻赶到城西,一路打问着终于在一个脏乱不堪的个小巷子里找到一处破旧的砖房,在屋门边斑驳的白灰墙上写着四个斗大的黑字——“专治呆傻”。大坎儿狐疑着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屋里阴冷黑暗得像进到地窖一般,借着从门缝透进的昏暗光线,大坎儿看到堂屋里空荡荡的,从靠西墙的一排破旧大药柜依稀看出几分医馆的模样,这时,从东屋传出一阵咳嗽声,大坎儿掀起门帘走进东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夹袄夹裤的清瘦老人盘腿坐在炕头。大坎儿依稀记得当年那个中医是个胖子,而这个老人却瘦得如同一把干柴,索性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宋金铭?”
“嗯”老人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
“你能治呆傻?”大坎儿接着犹豫地问。
“哦”老人的回答还是一个字。大坎儿顾不上再辩认,赶紧回头叫石头带士臻进屋。老人仔细咂摸过仨人几眼,冲着士臻向身边的炕桌努了努嘴说:“坐吧,伸手。”
石头按着士臻坐了下来,把他的破短掛袖子撸了起来,老人凑近炕桌,把污黑的诊包垫到士臻手腕下,伸出两个手指扶在士臻的手腕上眯着眼号起脉来,仅两口烟的工夫,老人睁开眼扭过头冲大坎儿问:“带钱了吗?”
大坎儿一愣,马上回了句:“能治不?”
“能。”老人依旧惜字如金。
“那,多暂能治好?”大坎儿跟着追问。
“他是恶气迷心,病得还不算太重,一副药服下去就能见效,估摸着十副能除根。”老人语气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噢?有这么神?!”大坎儿冲着石头乐了乐又赶紧对老人说:“大夫呀,是这么回子事儿,俺在关里儿开着个货栈,来前儿带了三十块大洋,可路上让土匪们都抢去了——”
“打住!”老人厉声制止住,瞪起眼睛对大坎儿说:“三块儿现大洋,给钱拿药。”
“这,宋大夫。”大坎儿抱拳给老人行了个礼说:“俺吴大坎儿走南闹北几十年,关里儿关外顶天立地也是个人物,如今遭了点儿小难,你先把药赊给俺,回去后俺双倍给你寄回来。”
老人有些不耐烦地冲大坎儿摆了摆手:“别啰嗦啦,天不早了,痛快出走找地方住下,啥时踅摸够钱再过来。”
一旁的石头憋不住,愣冲冲地给了老人一句:“你是个神医,救条人命的事儿,也不差这点钱。”
老人把身子又挪回墙边,眯起眼叹了口气说:“唉,小伙子呀,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兵荒马乱的好人都保不住命,谁还给傻子瞧病啊。我这医馆一个月来不了一个病人,一家老小快揭不开锅了。别磨叽啦,一块儿大洋我把方子给你,自己回去按方抓药,三块儿大洋我给配好十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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