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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斋到银幕（第1页）

※从书斋到银幕

自活动影像在一百多年前问世以来，有不少经典的影片在讨论哲学、学术思想，甚至是知识分子的处境。远的不说，2013年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的近作，长达四小时的《女性瘾者》，乍看之下是在剖析一个女性性瘾者的成长经历与心理转折，但是到最后，这部有着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十日谈》结构风格的影片，却直指西方的宗教与生命观，令人拍案叫绝。

哲学与思想本身，可以透过故事与人物来隐喻来传达，但是，终身研究乃至生产哲学与学术思想的知识分子本身呢？这个经常被视为宅在象牙塔里的群体，他们的成长样貌，他们的生活风味，他们的思想如何萌发如何转变等等，看似纯然属于象牙塔内的话题，会引起一般影片观众的兴趣吗？

在今天，华人的影视产品率皆考虑如何吸引观众、创造票房或收视率、引领产业风骚，此刻来谈关于知识分子的影片，岂非一肚子不合时宜乎？

恰在华人影视产业从起步到勃兴的过去十年间，西方相继出现了一批以当代知识分子为拍摄主题或对象的影片。这些被拍摄者，信手拈来的就包括美国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sky）、德国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Arendt）、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Hall

）、法国解构主义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Derrida）、巴勒斯坦裔文化学者爱德华·萨义德（EdwardSaid）……在我年轻时，他们多半是书本上响当当的人名；我们上课时，就被他们的艰涩理论、复杂社会脉络以及各自特殊的文气所包围、所轰炸、所绞杀。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在年轻的我们心中如行走在云端的大师，有一天会落下凡尘成为影片的内容。

他们不就该是活在学术著作里的人物吗？如今他们走上银幕，如何可能？谁会来看呢？会不会只有那些学术上的追随者？2013年我在英国观看纪录片《斯图亚特·霍尔计划》（TheStuartHallProject）首映时，心中一方面充满对年少学术岁月的缅怀，另一方面却也不无这样的疑问。显然是我多虑了，这些知识分子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书斋。影片中用到大量霍尔二三十年来上广播、上BBC的资料片，阐释有色人种移民在战后英国的处境，剖析流行文化与青年次文化的关联，洞察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所扮演的强制性角色等。对英国观众来说，霍尔不是书本里的人物，而是跟英国社会变迁与全球脉动紧密相关的人物。在每一次变迁的当口：种族冲突、朋克现象、煤矿罢工、电子媒体的扩张、美国入侵伊拉克……霍尔都在媒体

上为当时的听众或观众做出深刻的分析，贡献洞见。也因此，纪录片首映当天观众满座，映后，掌声不断。

在华人社会，也有不少学者专家扮演如同评论家霍尔这样的角色，当有重大社会事件或政经冲突发生时，在媒体上进行各种评说；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像知识分子霍尔一样，值得用一部影片来致敬、纪念？

2012年的影片《汉娜·阿伦特》，集中展示了阿伦特前往以色列见证纳粹高层艾希曼受审，并为《纽约客》撰写深度评论所引发的轩然大波。阿伦特仔细聆听了艾希曼在法庭上的答辩，认为他所表达出的一种“平庸的恶”，其实是当代社会中任何种族与国籍都可能产生的。她的言论被视为是在为纳粹残害犹太人的暴行做辩护，因此遭到各种攻击。但她始终坚持这一观点，不改其志。这正是知识分子介入社会、介入时代留下的深刻印记。影片还以插叙的方式挖掘阿伦特早年求学时的思想启蒙过程，以及她跟亲纳粹的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段似有若无的爱恋。这样的题材，如果是在市场导向底下，岂非该被放大书写、大大炒作一番？但影片并不如此，而是节制地点到为止。

至于经常参与抗议美国帝国主义行径的乔姆斯基，以及曾在加沙走廊朝着以色列士兵丢石头的萨义德，他们在西方观众与读者的心目中，也早就走

出象牙塔。他们在思想上追寻时代问题的本源之同时，也把自己的肉身置放在这一本源冲突张力的最前线。故而，他们之所以值得被用影片来记载、来传播，更是自不待言。

而华人社会呢？当我们的媒体与观众把知识分子窄化、矮化成专家，而不思如何去挖掘知识分子对时代之敏感细腻并传达表现之，那么，我们就不会有从书斋到银幕的知识分子。继而，这个新世纪所要求于华人社会的，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应担负起的一份该有的责任，也就会从每一个盯着收视率与票房不放的华人肩膀上，轻轻巧巧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