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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悠悠晃晃地过去,述遗差点将那青年的事都忘记了,直到他走进她的屋里来。他坐在椅子上,述遗看见了他痛苦的神情,他那柔软的头发无精打采。
"我的脑子里空空洞洞,这种事真可怕。您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啊?"
"你安于现状吧,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述遗看着他说道。
"您是指像您这样做记录吗?"
"并不一定要。你站在雨里头的时候,完全可以想一想荡秋千的乐趣嘛。"
这样的一问一答还持续了好久,后来述遗完全厌倦了,他还在提问。述遗不由得有点害怕地想:莫非他是个机器人?将这样一些飘忽游荡的念头收进一台机器里,然后如同放留声机一样放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现在一样吧。青年将苍白的双手放在膝头上,述遗觉得那双手让她恶心。这是一双完全没有汗毛的手,像戴了乳胶薄膜手套一样。从这双手,述遗猜出青年的心脏有病。他还在问:"怎样放松自己的思维?"述遗的回答越来越机械,她的思绪在荒漠中凯旋,无聊而不由自主。青年站起来要走了,述遗这才记起忘了将笔记本拿给他看,现在再拿出来当然不合适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述遗在心里替他难受了好一阵。
中篇小说(二)第64节变通(2)
青年走了之后述遗就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桌上端详起来,这是一双普通的老年妇女的手,手背上有几根交错的血管,还有一些麻麻点点的斑块,指头的关节略微凸出。阳光已经移到房门那边去了,外面有几个孩童在唱童谣,述遗的幻觉里出现了她四十岁的时候的情景。她一下子就充满了记录的激情,拿起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写出的字全然不像四十岁。
彭姨进来了,问述遗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了,不然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恍惚?述遗就告诉她青年来过了,就在她此刻坐的椅子上坐过。彭姨皱着眉头深思起来。"谁家的孩子会像这样游游荡荡啊?"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刚从这屋里走掉的,我就应该看得到,可是我根本没看到,我一直都坐在门口的。"述遗就告诉彭姨说,她也觉得那孩子不像个真人,那是个病孩,一定是病得没法生活了。接下去两位老年妇女都开始为这有病的青年叹息。述遗偷偷打量着彭姨,在私下里想,毕竟彭姨还是很容易上当的啊。刚好在这时候彭姨向她投来锐利的一瞥。
俗气的彭姨身上有一些古老的东西让述遗感到吃惊,比如刚才,她竟然就一直坐在家门口朝这边看。有好几次,述遗见到她在雨天里哭泣,雨把她的头发打得透湿。彭姨的女邻居告诉述遗说,彭姨有夜间出走的习惯。要跟踪她是非常困难的,她喜欢到那些未竣工的楼房内去游荡,从这一层跑到那一层,从这个单元跑到那个单元,像捉迷藏一样,跑着跑着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邻居只好沮丧地回家。往往在黎明前,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爬到床上睡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回来后她就抱怨别人不该撇下她,说她差点儿找不到从那大楼里出来的通道,她转来转去的,差不多所有的出口全封死了,那种焦急的心情难以形容。述遗常想,大概没有什么彭姨不理解的事吧。所以尽管自己防着她,不让她看笔记本,述遗还是认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和彭姨是同时退休的,述遗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一天,她们俩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步行了好远,假装是到郊外去看风景,其实各自都为的是证明自己体力充沛,各自都对对方不服气,又由这不服气而产生怨毒。在心底里,述遗还是佩服彭姨的过人精力的,述遗想用一种连续性来证明自己根本不亚于她,也许记录天气概况的初衷里头就包含了这种因素吧。每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她就要推测一番,翻来覆去地琢磨:要是彭姨看见了会怎样想?这时的彭姨,在她想像中是一位古老家族的后裔,连模样都变了,岩石一样粗糙的脸,口里咕噜着含糊的、不赞同的话。
"他什么时候再来呢?"彭姨问道。
"我没有问,因为问不出口。"
述遗很讨厌彭姨的这种唐突,但彭姨就是彭姨,你能指望她说出什么来呢?
"要是换了我,会对他的提问求之不得呢!"彭姨嘲弄地笑起来。
这时述遗又对彭姨身上的勃勃生气感到了那种妒忌。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到这里来炫耀呢?她闭上眼装作沉思的样子,她不想理会彭姨了。多少年来,这个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存精力,她那种专注真难以理解,大概她是想在最后同述遗决一雌雄吧。有段时间述遗也躲避过彭姨,后来又还是禁不住她的诱惑。述遗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彭姨在激励着她积极地生活?她在她们俩的关系中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黄昏时空气中满载着葡萄的香味,火车的隆隆声隐隐约约,街上盛传着有一位政府要人将到达此地,述遗一时心血来潮就打定了主意要出走一段时间。她觉得"出走"这个词很适合她,有种滑稽意味。她检查过了箱子里的笔记本,又到厨房里将剩饭剩菜全部倒掉,就锁上门,提着一个旅行包上路了。彭姨不在家,很多人在街上围着看挂横幅,是欢迎那位政府要人的。述遗匆匆地走着,闻见葡萄的香味的来越浓了,熏得她头晕,这时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葡萄,而是一种感冒喷雾剂的气味。到了汽车站她就上了一辆开往城郊的车,然后坐在后排座位上闭目养神。因为城里交通拥挤,车子走走停停的,还没到目的地车子就坏了,乘客口中咒骂着,大家陆续下车,述遗也只好跟着下了车,这时已是晚上十点。
眼前的这条街极脏,满地的果皮纸屑,很多地方连下水道也没有,居民就把水往房子外泼,人行道上积着一湾一湾的脏水,臭气令行人掩鼻。走了不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块幽幽地发出暗红色光的霓虹灯招牌,述遗知道那是一家旅店。她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柜台前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服务员,正在修理一架钟。他横了述遗一眼,"啪!"地一声将住宿登记本扔到述遗面前。
述遗登记好之后,顺着狭窄的过道上到二楼,她感觉到楼梯有点溜溜滑滑的味道,不由得心往下沉。这是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还好,另外两个铺位都空着。她选择了靠窗的那张床,床上的铺盖有股汗味,看来不大干净,这种情形正是她预料的。她将包里的洗漱用具和衣服拿出来,到隔壁洗了个冷水澡。她要竭力将每件事都做得像是出远门旅行似的。她换上了干净内衣,穿着旅馆的拖鞋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已是深夜,眼前这座城市还是吵吵闹闹的,小贩在街上叫卖猪血汤,对面游戏室里的赌博机噪声不断,不时有人掀开厚厚的帘子进进出出。述遗决定上床睡觉,闻着被子上的汗臭,她很想尝试一次那种异乡的梦境。她顺利地入睡了,然而睡了一会儿马上被吵醒,房里又有两个人来入住。这两个人也是老太婆,虽然她们压低喉咙讲话,述遗还是被老年人的体味搅得无法再入睡。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一直坐在铺上谈话,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她们又熄了灯,在一张床上凑在一块"嗡嗡嗡"地说个没完,说着说着还笑成一堆。述遗在迷迷糊糊中无可奈何地挣扎,想听清她们的话是不可能的,想要不听更不可能。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居然梦见了她从未见过的柠檬树。那两位老女人就站在柠檬树下谈心,声音热切而又体贴,其中一位还将手搭在另一位的肩头,驼着背凑在一处,像要接吻似的。述遗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听清她们的话了,可惜声音又小了下去,变成一些模糊的音节。天刚蒙蒙亮述遗就醒来了,那两位老婆婆已不见了,铺上连她们坐过的痕迹都没有,述遗感到心里直发慌。她一抬头,看见服务员进来了。女孩蓬头散发,眼睛泡肿着,一屁股在空床上坐下,用两只手掩着脸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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