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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父殁（第1页）

“好！好！”

冯四从水里探出脑袋，眼被水盖得睁不开，他五官扭曲地爬上岸。裤腿湿漉漉地紧贴在孩童细瘦的腿上，沉得很。

早就深秋了，冯四觉得冷，抹了把脸上的水，利落地把上衣穿上。冯四识水性，小小年纪便在水里来去自如了。刘川光着膀子道：“诶，你下水怎个不脱裤子？”

“怎么，你们又不付钱，凭啥给你们看呐。”冯四道。

“你才三四岁那里学来的这种话，”孩子们一哄全笑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王秋道：“你看你瘦巴巴的，不似你哥哥那样满身硬肉。”王秋穿着打着补丁的灰色旧裤子和鹅黄色短衫，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冯四。

“你不如求求爹，让你爹把你嫁给他哥哥。”刘川开玩笑道。

“不要。”王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们打仗的要回来了，你天天念叨你爹，现在还在这里乱放屁不去看看。”

刘川是家里的独子，娘死得早，家里又穷，全靠他爹辛辛苦苦拉扯着喂大的，这是刘川唯一的亲人。自从征兵他爹被征走后，刘川日夜思念担忧，甚至失眠。一听到这话刘川瞪大眼睛，焦急地弯下腰摇着王秋的肩膀问：“你莫要说笑！他们当真回来了?”

“我拿人父母的事说笑作甚么，你若是不信就亲自去看看。”

刘川转头朝西方看了一眼，话也来不及说就飞快地拾起地上的衣裳，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迈开腿跑去。其余孩子也谈论着，各自散了准备去迎接自己的哥哥爹爹。冯四倒是不紧不慢的，还吹着口哨蹲下，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来摆着玩。

“你就不担心你兄父吗？”

“没事，我哥哥前些日子刚给娘写了信，他说都好着呢。”说到这儿后，冯四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凑到王秋耳边炫耀似地小声说。“我娘没给我看，是我睡觉的时候从被子下头摸出来的。哎，那杜教授喜欢我，教我写字没收过钱，所以我才能读下来。”

“他说呀，为了上君，就算身死沙场，尸骨无存，也是应该的！”冯四学着杜习远的模样在提到上君的时候抱拳，虽然他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觉得这些都是大人唠叨的，他能说出来这种话会显得比同龄人更成熟，“这是做臣子的本分！”

“那你做你的本分去吧，我回家吃饭了。”王秋敷衍道。她爹回来得早，一家人已经回归正常生活了。

冯四望着王秋远去的背影，也扔了狗尾巴草，站起身来——反正也没事干，要不还是去看看爹和哥哥们吧，反正也费不了多长时间，还能换个彻底安心。

这条河前是一片小树林，夏天时浓密得几乎遮住阳光的树叶也掉得稀稀疏疏了。他踩着坠落在泥泞地面上的干巴巴黄红枯叶，深深地踏下去一个鞋印，树叶与湿泥混合而散出来的腐烂的酸涩味刺激着肺囊，刺鼻。冯四难受地打了个喷嚏。

他记得征兵那天还是春天。

出了小树林，冯四找了块石头蹭掉鞋底的泥。路上有紧紧抱着着回来的儿子喜极而泣的母亲、在一起唱童谣的孩子：“万重山峦立，天空一何青！伤心十三载，江北自难行——”、散学归来的孩童等等，冯四一时间有些迷茫，他该去哪里迎接他的父兄？

当他回家时已经深夜了。他想着既然找不到人，便再去玩会儿，待会回家看看有没有人，这一玩就玩到了现在。他躲过那巡夜的，推开木门走进院子，看着房屋里隔着窗子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亮光。父母一向节俭，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点蜡烛？冯四拉开房门，却看到了戴孝的长兄。冯大穿着一身素白跪在地上，面朝着个灵位。二哥三哥和母亲也在旁边，浑身白孝不言不语。冯四一惊，仔细看那灵牌——分明是他父亲冯众的名字。

冯四心里没什么波动。冯众在外的时间多，一回家就累的倒头就睡，所以冯四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并且他太小了，三岁的孩子不能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冯四看过几场葬礼，送葬的人哭得撕心裂肺，他学着他们想要下跪，却被张惜翠一下子拉住。冯四不解得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张惜翠拉着他到角落里，用那双泛着泪花的双眸悲哀地瞅着冯四，却态度严肃对他小声说：“...你不要跪，也不要戴孝。”

“都是肉长的，为甚么我跪不得？”冯四问道。别人都在跪，可他独自站着多不合群。

“...整个安城谁都跪得，就偏偏你跪不得。”

冯四懒得纠结为甚么，玩了一天身子累得慌，独自上楼睡觉去了。他回忆着今天听到的消息：上君十月三十日的生辰快到了。冯四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象着天子的生日宴会是什么样的。听杜习远说要开上七天，或许上君会亲自为某位宠臣斟上一杯酒，他是个怕麻烦之人，家里平时也没人过生日，居然感叹起天子不易来。

打更人报了丑时，冯四正在思绪中昏昏沉沉睡去，楼下的冯大仍然跪着——他要为父亲守夜——即使冯众已故多时了。

次日冯四迷迷糊糊被人叫醒了。刘川在屋外喊他，冯四扯着嗓子应了，被人吵醒的滋味不好受，他蒙上被子又睡去了，但刘川还在不依不饶地叫他，冯四烦极了，硬是睡不着。他暴躁地穿上衣服跳下床出门道：“喊甚么喊！”

“你父亲不是殁了么，你怎么不戴孝？”刘川一向重孝道，他埋怨道。

“我娘不许我戴。”冯四打了个哈欠道。

“我爹回来了，但是在路上染了风寒。”刘川解开系在腰上满鼓鼓的粗布小包，里面叮叮啷啷地不知道装着甚么。他把这个小包塞进冯四手里，“回去给你母亲，这是我爹让给的——你父亲殁了，多照顾照顾你母亲。”刘川寻思着三岁小孩不会那么多拉拉扯扯，便没有说那句“莫要推辞”。

“你爹怎么那么有钱啦，”冯四问。他一下子就摸出来里面是满当当的银子。

“诶，我给你说——我爹一点伤没受，然后我们炖了鸡。我在外面找到点蘑菇，也一并吃了。然后我爹就出门啦，第二天才回来，带回来那么多银子，可惜之后就病倒了，我得去拿点药。”刘川蹲下，满脸笑容道，“最近生的都是好事，如果有机会我爹可能还会带点银子去看望我叔。”

街上行人匆匆，不知有多少人从他们身边掠过。刘川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阿也——”

刘川捂着脑袋，抱怨地瞪向那东西飞来的方向。一个细眼男人拾起那东西别在腰间，快步离开了。

“这人好没礼貌，也不道个歉！”冯四道。

“...那人估计是个官，他掉下来的玉佩可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刘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