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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收回目光,贴着太孙的脸,悠悠道:“歆儿长大了。”太孙名讳:赵翊歆
六七岁的小男孩最喜欢被人夸‘长大了’,太孙闻言得意的笑了起来。
皇上边抱着太孙往里走,边吩咐谢阔把画架搬出来。谢阔领着两个小内侍,举手轻盈又动作迅捷的抬出十座黑漆龙首画架,一溜整齐的排在一起,之后不用皇上再说话,谢阔深悟圣意,把所有人,包括一直跪着的王喜也带了出去。
十个锦盒,外表一般无二,可是一摸上手,皇上就能分辨出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幅画卷,皇上取了出来,走到右手第一个画架前,把它挂上,手托着往下展开。一个十三四岁,身着大红色右衽薄绸衫子,外罩了件深红色绣瑞兽的束腰比甲,男女莫辩的美人,乖张着侧着半张脸,手臂上架着一只开屏的蓝孔雀。第二幅,应该是同一个人,可以确定她是一个女子,仗鞭执棍,神色迷茫独立街头。第三幅,她改了之前的颓丧,坐在馆子里拿着大碗像男人一样豪爽的喝酒。第四幅,在一间简陋的房屋里,她倨傲的盘坐在炕头上,眉宇间充满了女人的韵味。第五幅,她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马背上,一只手圈护着马背上憨态无邪的孩子,一只手挥舞着马鞭驱赶羊群。第六幅,她跨坐在马背上,给一根棍子安装枪头,神色纯净而沉静。第七幅,风沙飞舞,旌旗漫天,她在万人中央,双手擂鼓,傲视前方,肃杀千里。第八幅,她终于有了美丽女人该有的装扮,及膝单衫配着遮足的裙子,站在四四方方的院落中,抬头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第九幅,她在一个铺子里挑板和瓷坛,神情悲凉却透着宁静,她进的,是一家棺材铺。第十幅,凤凰涅盘,她安详的躺在火海来,触手可及的姣好容颜,那么的遥不可及。
皇上一幅幅的展开了画,这些二三十年的记忆,如一张网一样,越勒越紧,刻到了骨髓里。太孙仰头看着祖父,为什么祖父明明那么平静,却有一丝丝悲哀弥漫开来。小小年纪的太孙,想不明白,却本能的开始感怀,多少为了祖父,多少为了画里的女子,紧紧的拽着祖父的衣摆,依恋着祖父走过每一个画架。
皇上牵着太孙软乎乎的手,边走边问:“歆儿,祖父说顶柜里东西谁都不能碰,你为什么今天要来打开那个抽屉?”
太孙红润的小嘴嘟了嘟,抓紧了皇上的手就是不说话。太孙的记忆从五岁开始,五岁以来,太孙好几次看见祖父望着顶柜里中央的抽屉发呆,甚至有一次,太孙似乎看见了祖父幽深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皇上停下来,垂头看着难得沉默的太孙,抱起他退后坐在青花龙戏珠宝座上,把太孙置于俩膝盖上,指着第五幅图画对太孙道:“画里面的女人埋葬了祖父一生的情爱,所以,她是你的祖母,而你祖母怀里的男孩子,是你的父亲。”
太孙扭头疑惑的道:“孙儿的祖母不是坤宁宫的娘娘吗?娘娘不是画里的女人。孙儿也有父亲,孙儿的父亲挂在奉先殿里。”
皇上一直以‘生于深宫之子,长于妇人之手,难为人中之龙’为由,把太孙圈在以乾清宫为界的前朝,和内宫隔开。内宫里,太后的慈宁宫,皇上差不多一旬一次的带太孙过去请安。至于其他人,皇上从太孙驻进乾清宫起,就剥夺了后宫嫔妃包括皇后在内进出乾清宫的资格,坤宁宫的皇后娘娘,一年也见不了太孙几面。可是,就算皇上刻意要把太孙与那些人隔开,总有人会提醒太孙那些人的存在,也是,名义上那份联系就是皇上左防右防,也隔绝不掉。
皇上深情的看着前面画卷,嘴里却吐着薄凉的话语:“坤宁宫的娘娘只是皇后,只是大梁朝的皇后,像书房的摆件一样,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一个摆件。挂在奉先殿的画像,是你的伯父,比你的父亲大一岁,他是朕的太子,可是朕的儿子不止他一个。”
太孙皱着包子脸,一脸的疑惑不解,咬着小手指问道:“我的祖母不是娘娘吗,和祖父住在一起?我的父亲,不是该挂在奉先殿里,和老祖宗们挂在一起。”
皇上拿开太孙的手指,用手帕拭掉口水,捏着太孙鼓鼓的脸蛋道:“祖父有过很多女人,不止别人能看到的那些女人,所以自然会有别的儿子,他不像你大伯一样,不像和你一样,愿意陪着父亲住在宫廷里。”
太孙隐隐带着欢喜,自己的祖母,不是坤宁宫里,那个涂满厚厚脂粉的女人,自己的父亲,不是奉先殿里,一张陌生的画像,可是,太孙还是不懂,依偎在皇上的怀中,抱着皇上的脖子亲了湿漉漉的一口道:“祖父最好了,为什么他们不来陪着祖父住在宫里,为什么他们不陪着我住在宫里。”最后几个字带着落寞,说得委屈不已。
“现在祖父给你说说这些画里的故事。”皇上盈盈的眼眸里带着最为复杂的情绪,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青涩,又如沧海桑田的老人般晦暗:“画里的女子,让我既是高兴,又是痛苦。高兴的是,茫茫人海里,我遇见了她,可是一想到我仅仅是遇见,从来不曾得到过她,永远的失去了她,又是痛苦不已。她是你的祖母,是我儿子的母亲,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我……一辈子伤害最深的女人……”
帝王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滑下,掉落在太孙稚嫩的脸上。太孙摸摸自己脸上的泪水,随着红了眼睛,不知所起的怔怔道:“祖父,你为什么哭了?”
那些记忆已经融入到骨髓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一种习惯,皇上紧紧的抱着孙子,傻傻笑着平静道:“祖父不是哭了,只是流下了眼泪。祖父想,若天地真有神明主宰轮回,下一世,还能不能遇见,要是再遇见了,我该怎么办?下一世,我该怎样追求,才能得到她的情谊?若然一生一世念,下一世就是重逢又如何?”
傅旭(番外十二)
元兴二十一年九月,西宁三十万铁骑南下入侵。大梁的西北边界从甘州到警州烽火连天。
京军神枢营,府军左卫军,府军右卫军,共十五万人马星夜驰援西北,与地方卫军一同抵御外敌,那一片绵延的西北疆域,吞陷了两个国家最精锐的铁蹄。
此战从九月打到十二月,西宁避开西北的第一重镇甘州,又绕过三朵卫的中枢雄州,猛攻边防上最薄弱的警州。双方各折损十万兵马,警州两度易手,外城一片焦土,内城尽皆废墟,到底是让西宁的铁骑,止步在大梁的国门之外。
及至隆冬,西宁无力再战,整合了余下的兵马及俘获回师,意外的在离警州五百里的疏勒南山遭到了大梁骑兵的伏击,战火正式从大梁的边界蔓延到西宁的国土。孤胆蛰伏在西宁腹地,敢以一当十打伏击的,正是三朵卫指挥使韩昭旭。三朵卫最精悍的两万人,在狭长的山涧拖住了西宁二十万兵马足足一天一夜,最终与追赶而来的周王世子赵厚烨合兵一处,在黑河平原与之决战,斩首十三万,同时夺回牛羊辎重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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