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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喻的离去像带有虚构意味。缺少现实性。每个人的死亡就像是埋在身体里的一粒种子,当它渐渐生根舒叶,覆盖全身时,人就死了。至少我知道的死是这样子的。但是苏喻的消失来得十分突然,对于她的死、她的肉体已在江水深处腐败这一事实,我理性上接受了,感情上却始终拒绝着。
一个衣着寒碜的男子凑过来,搭讪一般的与我聊天。我没理睬他,他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下去。听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他以为我是寻死之人。
男子说自己是志愿者,自己的儿子跳江自杀了,受网络游戏的毒害(原本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啊,乖巧又懂事,都怪遍地开花的网吧,害人不浅。他如此哭诉道)。从此,他滞留于桥面往返,专门劝阻表现出轻生之意的人——比如我这样持续望着江面的。
我很想质问他,你以为自己真懂得年轻人在想什么?白痴!在光天化日下如此用心防范,为什么不在夜里也看牢桥面?简直是伪善。话到嘴边,终究作罢——如果说有谁该为苏喻的离去背负责任,应该是我和刘北安才对。
当天晚上做了个梦——我在桥上,凝望江流寻找着什么。突然,在奔波不息的江水中,我看见了苏喻,她的身躯随着水波起伏,头四散开来。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本可以救我的。”她的嘴角一直开裂到耳根,声音嘶哑,宛若对我的诅咒。
水流托着她向下游漂去。
我挥动手臂,拼命向桥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呼救。但声音像被海绵体阻断吸收了似的,安安静静,谁也无法注意到。于是,我翻过护栏,纵身一跃而下。
下落过程中,声音终于蹦出嗓子眼——“救人啊,谁都好……”我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梦境里苏醒。
头脑乱作一团,手指瑟瑟抖。好半天连自身的存在都难以把握。我在被窝里蜷缩半天,终究忍无可忍,提交了辞职报告。
“冒昧问一句,”人事部经理为难地盯着我的报告,“您的离职,刘总知道吗?”
“没说过。”
“恐怕得先征得他的同意。”
“行啊。报告我先放这,到时候打电话通知我。”
她犹豫似的叫住我,“方便问一句吗?刘总最近也常不在,没生什么事吧?”
“我也不清楚。只能说,我的离职与他并无关系。”
她没有对我的说法表明态度,只是望向办公室,“这样下去,公司的业务怕是很难再开展下去了。”
回头望去,办公室多出了不少空座。但我已无法顾及。收拾好座位上的笔记本、金鱼缸,拷完文件,我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回到公寓,我收拾好行囊,提出所有的银行存款,去南京南站乘上第一眼所遇的特快列车。
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无法记起。风景、气氛和声响记得真真切切,而地点却忘得干干净净。连顺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车或公共汽车,沿着地图上的江岸一路行进下去,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地穿行不止。
地图标注有沿江的地方,只是偶尔能看到江面。我望着江面,苏喻的各种形象浮上脑海:走路的她、静立的她、倏然回的她、欢笑的她生气的她傲气的她侧头的她……但哪一个都很快融入水波粼粼的光闪,只留下最后那一夜,面带绝望表情的她。
一天晚上,苏颖打来电话,葬礼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了完全陌生的号码。
“在哪里,能见面吗?”她压低了嗓音问。据我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货车的鸣笛声。
“旅行。”
“具体在哪里?”
好像是快到上海了,路上人很多。但仔细想来那已经是上周的事了。之后我又走了多远来着?
我扬起脸,环视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只有路灯闪烁。有个流浪汉从长椅上起身,对着街边绿化带撒尿。
“不清楚,搞不明白了。找我有事?”
线路那头沉默片刻。
“最近,我突然听不到了。” 听不到了还怎么打电话?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思考能力像从虚空处返回,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感知能力”。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之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从没有过。从记事开始还是第一次,那种嘈杂的,宛若置身夜市街头的喧闹声音一直存在。嗡嗡嗡……姐姐葬礼后的一周,突然听不到了,现下安静得过分,尤其是在夜里。”
想必不是去医院能解决的问题。
“什么时候回来?”她小声问。
“会尽快的。”
“到了告诉我一声,就打这个号码,这是我用零用钱新买的二手手机。最近父母管得严了,原来的手机被锁在抽屉里了。”
我匆匆记下号码。
苏颖“嘀”一声挂断电话。
取款时现余额将尽。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1o月2日。正好连续旅行了一个月。心想这回横竖地重返现实世界了。
一个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绪豁然开朗,也未丝毫缓解苏喻的死给我的打击。我以变化无几的心境返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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