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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高深莫测（第1页）

魏蜀大战就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急转直下，诸葛瞻到达涪县后盘桓不进，并拒绝听从尚书郎黄崇提出的抢占险要地势的建议，从而坐失良机。邓艾则长驱直入，随后魏蜀两军在绵竹决战。两军对垒的局势让吴国惊慌失措，我论述蜀吴关系的“唇亡齿寒”一说又被搬了出来，但是此次遭到皇上孙皓和皇爷孙佩的一致否定。周慕郎在老臣鼎力相助下暂时保住太尉一职，他认定魏国在北方，平定辽国、统一北方魏军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南方雨水频仍江河如网，南方全是水乡泽国，魏军不习南方水性，魏国的军马在这里寸步难行。所以魏国即便打败了蜀国也不表明它就能乘势而上打败吴国——更何况东吴有扬子江天险可依。再说，一场灭蜀之战就让曹魏耗尽国力财力，它怎么可能马上又有力气攻打吴国？

我在漫无目的的想象中回到白爵观，用笔把毕飞羽、庞少白和千雪三个人形象细细描绘了一遍，我现我自来到吴国之后就陷入一团乱麻之中。毕飞羽和庞少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其实完全没有厘清，而毕飞羽与千雪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并不清楚，我甚至怀疑他们之间所谓情人关系是假的，只是千雪一面之辞，说不定千雪是毕飞羽的线人我也说不清。至于毕飞羽和庞少白是不是与我接头的赤乌，我开始陷入迷茫。当然更让我惊奇的是师傅空空道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相信他竟然离奇在太初宫现身？他怎么会神秘现身太初宫？他来了为何又不见我？是皇爷特地请他过来治病？我脑中一团乱麻。奸细身份决定了我对什么都不会相信，就如同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会轻易相信我一样，我也不会相信他们。我现在已经和麒麟阁失去联系，而赤乌一直在与我捉迷藏，始终若隐若现。有时候我也怀疑到底是不是有这么一个赤乌？我取出藏在五珠刀刀柄中的麒麟帖，想起麒麟阁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空空道人第一次将它交到我手中。此时此刻我用手抚摸着，再一次细细打量：

它应该是用和田玉石雕刻而成，两条麒麟尾相接组合成圆形，围绕着正中间的纹饰复杂的八卦嬉戏。我想起那个夜晚空空道人郑重地托着它，然后将它扣在我手心，还用力按了按，说：“每一个间谍都有一款麒麟帖，你要盖印时只需在上面哈口气便可。在绝密情报上盖上麒麟帖，是魏国间谍向国内送情报时最后一道程序，因而情报在魏国又统称麒麟帖。”他还示范给我看，轻轻拿起麒麟帖在嘴边哈口气，然后重重拍在我手心上，一枚麒麟帖便清晰地印在掌心，我凑在鼻前闻了闻，闻到了隐隐的墨香。空空道人说：“麒麟帖雕刻而成后都会放在徽墨坛中浸泡过，你闻到的就是墨香。”我点点头，我闻到的确实是墨香，而且是上好的徽墨，我好象对他说过，我对这种墨香非常熟悉，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庞少白就是制墨大师。

在那段时间里我深居简出，天天按时到南宫给皇爷治病，我知道庞少白和毕飞羽会主动，所以我按兵不动。果然一天后我就在每日必读的书页间现密信，是庞少白约我在秦淮河畔桃叶渡见面。我非常奇怪庞少白如何向我传信，因为除了无为子、清尘和道观几位沉默寡言的道士，根本就没有外人进入，难道他能化成苍蝇飞来？我在窗前来回逡巡，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最终却什么也没有现。我走到廊下长凳上坐下来，眺望太初宫外的一溜青山。现在这季节很少有这样钢蓝色的天空，太阳光线失去了热力，有点苍白，有点淡泊。从燕子矶畔的幕府山到玄武门外的栖霞山，山峦蜿蜒起伏，在蓝天下留下优美的天际线，我在心里推敲着可以为此情此景写一词，然后看到一身石青色续衽勾边宽袍的黄嬷嬷从侧门走出来，看到我在廊下端坐，她微微向我颔。

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她出现在白爵观让我有点吃惊。她缩头缩脑地说：“给无为子送霉豆腐，他说白爵观的道士都爱吃我做的霉豆腐，以后我会多送点来。”她的话让我有点惊喜：“是吗？早上送白粥的霉豆腐原来是您做的？真是好吃，霉豆腐上还有芝麻和麻油，这几天，我每日早上就用它送白粥，真是谢谢您。”她听我这样一说，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声音有点喑哑：“大人也爱吃呀？那我更得送来，太初宫里的霉豆腐全是我做的。”她并不多说，站在淡泊的阳光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有意将不久前的不快刻意忘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菊花香气，廊檐下一排菊花已经被初冬的浓霜打残，焦枯的菊花和黄嬷嬷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非常相象。她后来低眉垂眼离去，石青色的宽袍显得有点陈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事重重，我突然想起书中的密信是不是与她有关？她在太初宫中当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像她这样的老宫仆宫中不知道有多少。细思这个在宫中似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物我突然恐怖万分，一次次神秘事件好象在这一刻有了来龙去脉。这不是我突奇想，应该是黄嬷嬷暗示我的，刚刚她的一系列举动虽然外表不动声色，但是我感到她在强烈暗示我什么。

那个初冬铅灰色黄昏后来成为我奸细生涯一个转折点：我按庞少白的指点赶到桃叶渡，在一间幽暗的茶楼里一眼看到毕飞羽和千雪正在幽会。他们一个是神秘奸细，一个是宫中王妃，他们同时出现在茶楼让我非常吃惊。虽然这座名为“秦淮人家”的茶楼在秦淮河一带非常出名，虽然这里是地处建邺城最上等的风流富贵地长干里，但是我对他们如此半公开的露面也感到匪夷所思。我和庞少白在对面的青楼一角偷偷窥探毕飞羽和千雪一举一动，庞少白后来敏锐地现秦淮河畔来了一些行踪可疑的人，他决定提前离去，到燕子矶畔去见魏国奸细，顺便将那些人引开，然后我再从另一处角门离去。他从楼梯口消失不久我就起身一头扎进一堆姹紫嫣红的姑娘堆里，姑娘们以为我来点她们出台，花蝴蝶一样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我挣脱不得只好左拥右抱与他们闹成一团，这时候毕飞羽忽然不见了，千雪一身秋香色胡人直裾骑袍威风凛凛地站在我面前，一条宽宽长长的腰带轻轻扎系，通身紧窄下摆却呈喇叭状，长可曳地又行不露足，侧王妃的妩媚风姿与强大气场完美统一。她微微一笑：“在这里见到你，左御史大夫。”我略带惊喜地说：“真是巧。”千雪说：“怎么，这就走吗？不陪我坐一坐？我可是难得来秦淮一游。”我说：“那自然求之不得，里面请。”千雪对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宫女摆摆手：“你们到别处找个乐子吧，银子随便花，花多少报个数回宫由我出，你们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我。”

小宫女乐不可支地走了，千雪和我被姑娘们引到楼上最隐秘的牡丹厅。千雪一进入厅里就放松下来，她似乎有点热，然后解下腰间那条饰有锦丝花边的腰带伸直了腿，一双红菱似的绣花鞋从喇叭状的骑袍下露出来，她嫣然一笑，仰起脸来：“别故作高深莫测，我在对面窥探你好长时间了，你不是和庞少白相谈甚欢吗？”她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突然收回手：“千雪，这并非开玩笑，告诉我，你和毕飞羽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对他了解吗？”

千雪突然收回了手沉默下来，她的脸刹那间冷得能刮下一层霜。她的眼睛并不抬起来，额头上沁出微微的细汗：“是时候了，苏大人，我会把一切和盘向你托出。既然今天我能出面堵住你，就说明我早就有这个安排，我向你公布一切真相。”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屏心静气下来等待她，她的脖颈上突然大汗淋漓，四下里张望着。厚厚的丝绒帘低低垂挂，我起身去打算将帘子拉开一点透透气，却现帘子后面站着个男子对我呲牙裂嘴地笑了，他伸出手一下将我手腕死死扣住，我认出了他，他是马无齿。我说：“马副官，你怎么会在这里？”马无齿说：“在这里等候你一整天了，大公主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马无齿将帘子继续拉开，就看到窗台上端坐着一身狐皮元宝领线香滚猎装的周慕郎，这身宝蓝色猎装把他的脸衬托成枯叶色，他起身冷冷一笑：“千雪王妃，我终于等到你了。”

千雪久居深宫很有几分城府，她同样冷冷地站着一动不动：“周太尉，如此煞费苦心做局在这里见我，有这个必要吗？是我安排苏大人过来的，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你就不方便参加了。”她一屁股赌气似地坐下来，然后翘起二郎腿。我向周慕郎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意思是请他离开。周慕郎眨眼之间露出凶相：“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来人哪。”随着他的一声吆喝，十来个黑衣人齐刷刷从相邻的屋顶上穿窗而入，将我胳臂反剪起来。周慕郎一步三摇地走到我面前，非常得意：“庞少白去了哪里？”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给予还击：“周太尉，请你放开我和侧王妃，否则你将死得很惨。”周慕郎哈哈笑了起来：“庞少白不是在燕子矶会见神秘要人吗？我想苏大人一定乐于亲眼得见这一幕，宫中也会乐于见到这一幕。”周慕郎转身对马无齿说：“请安排宫车接侧王妃回宫，侧王妃受惊，今日慕郎捉尽妖魔鬼怪，给侧王妃压惊。”

御林军将我火押到燕子矶畔，这时候天色近晚，初冬的江面一派苍茫，燕子矶悬崖绝壁上江风猎猎，荒草凄凄。就在距离燕子矶不远的江面上，一艘海鹘船出现了，它头低尾高前大后小，漂浮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如同一只大鸟。随着船只的临近我现它舷下左右置一块浮板形如鹘翅，再大的风浪袭来它也能随风涨跌不能倾倒。随着船只的越来越近我心也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在猎猎作响的牙旗间，有一人从蒙着牛皮的船舱里走出来，他是庞少白，周慕郎一见就得意地笑起来。我们的船与庞少白的海鹘战船最终靠在一起，庞少白早就看到我，他这时候已无法退回，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我脑子飞快地设想了几种方案，却突然听到耳畔传来嗖嗖嗖声音，几支箭簇从空中飞来射中庞少白，庞少白一声惨叫跌落到扬子江中，一泄而下的江水很快吞没了他，连影子也不见。

此时的我尽管内心惊涛骇浪，表面却波澜不惊，我挑衅地盯着周慕郎：“周太尉，这是谁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过来就为了看人投江自杀？”周慕郎一时哑口无言。

那天午后大雪纷飞，江南的雪晶莹剔透，真的就像一朵朵六角形的花，落地后很快化成一滩水，雪后的空气变得清冽。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生，回到白爵观蒙头大睡，一直睡到掌灯时分。这时候天色已晚，沿着宫中御道往丽阳公主那边走，就看到暮色中庞少白从昭明宫侧门旁一丛梅花林中跳出来。那时候梅花并没有开，茂密的叶子在风中出干涩的声响。他离奇出现在宫中让我吃惊，他熟人熟路带着我窜进了梅林深处，那里有一块坐得光滑的青石板，背依一棵合欢树，我感到这里好象是他经常出没的地方。我被他强行按坐到青石板上，他着一身远山青线香滚束腰紧身袍，一脸兴奋地盯着我，然后慢慢握紧了我的手。我盯着他说：“你不是葬身扬子江了吗？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他恢复了常态，淡淡一笑：“是我，我死不了，我和你的故事还很长呢，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亲眼看见你中了箭，一头栽进扬子江吗？”

庞少白的回忆就从这里开始，他挨紧我的身子坐下来，然后告诉我，有人得到了绝密消息，早在海鹘战船底下安排了渔民，在箭簇即将射出之时，渔民在海鹘战船底使劲摇晃战船，让庞少白一头栽进江中。渔民们在水下救了他，安排他泅水成功脱逃，这一切巧妙安排根本没有人看得出来。庞少白三言两语说完他的经历，我说：“丽阳公主怎么得到了这个绝密消息？她到底是什么人？”庞少白说：“她是什么人，千雪是什么人，你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其实我可以告诉你，周慕郎早已叛变投敌——他投的敌绝对不是你们所想的蜀国，他其实在下一盘更大的棋，远比你们所想象的要大得多。”我问他：“那他所投的敌人到底是谁？”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说：“胡人——我还要告诉你，跟他暗中接触的那个毕飞羽，根本不是你要接头的那个赤乌，我们都上了毕飞羽大当。赤乌可能是苏子春，我怀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在宫中几起几落，全是背后有人做了手脚。不要以为重新成为二圣的红人你就可以在宫中为所欲为。告诉你，早晚会有收网的那一天，他们要的就是一网打尽，到那时跑就来不及。”

我久久地盯着他，他将我的手握紧了：“锦书兄，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我叛变投敌了，其实我没有，我只是用这种假叛变来与周慕郎虚以委蛇，获得情报是我主要目的。对你所有的追杀全是周慕郎一手策划，他其实于公于私都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不瞒你说，现在服务哪一国对我都不重要，都没有兴趣，情报对我来说无所谓正义或非正义，它在我眼里就是利益，情报越重就是利益越大。我厌倦了职业奸细生涯，周慕郎可以为了情报出最高的价，这是我选择他的唯一理由。我需要一笔钱，需要一笔很大的钱来安排我们将来远离人世的生活。虽然我表面上投敌，但是我并没有伤害魏国，我请求你和我一样不要再为权力熏心的皇家白白断送身家性命。他们要的只是江山千秋万代，而我们在皇家眼里命贱如草，不值一提，只要你失去利用价值他们马上收网，倾刻间让你粉身碎骨。”我沉默不语，内心却在分析他的真实意图，然后我冷冷地对他说：“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他说：“等我得到周慕郎承诺的钱财，我们马上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我故作急切地说：“你说去哪里？”他一把按住了我，这时我们听到梅林四周都有枝枝叶叶出细碎的声响，好象从四面八方有人包围过来，而且声音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他突然命令我：“抱紧我。”我抱紧了他，他飞身而起吊起树上悬着的一根绳子荡悠起来。一位黑影已经扑到脚下，试图抱紧他双腿，他一脚横扫过去，黑影出一声惨叫。他带着我在树下荡悠了几下，然后从梅花树梢上一掠而过。我们借势弹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他就地一个翻滚爬起来，我们一溜烟逃到宫墙阴影里，然后他让我去昭明宫，因为宫中无人敢怀疑我，他则熟门熟路顺着地下道消失了。

后来庞少白将从周慕郎那里侦察到的一个绝秘情报传给了我，我约毕飞羽见面，他那天在约定时间出现在鬼脸城下，并且说他一定带着赤乌来见。

那是非常干冷的一天，江风怒吼，铅灰色的天空一直压得很低，低到人们的头顶。鬼脸城上的“鬼脸”仿佛也被这干冷的天气冻得脸颊紫，太阳没有一丝热力，在扬子江滩涂的尽头缓缓下沉，半个天空被晚霞红染出大片大片火烧云，它红得像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清凉山紫红色的岩石裸露着大片悬崖，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崖畔上，那张照镜子的“鬼脸”在血红的晚霞中显得更加狰狞恐怖，如同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吃人的魔鬼。那是一个呲牙裂嘴的厉鬼，凄厉的北风从江上刮来就如同厉鬼在嚎叫。我在这个阴森恐怖的黄昏降临时分终于等到了毕飞羽，他像影子一样从崖畔一个豁口神秘出现，缓缓走近我。他身后跟着一个上半身蒙得丝风不透的人，他的下半身掩没在乱石后面，他就静静地站在卧牛石后面。我认定千呼万唤的赤乌终于现身了，起身迎着他走过来。毕飞羽停下了脚步等着我，我缓缓迎着江风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时候江风更大了，呼啸的江风在鬼脸城下出鬼叫。我说：“我终于在鬼脸城等到了赤乌，我要亲手将情报交给赤乌。”毕飞羽说：“她其实并非赤乌。”我说：“她是谁?”毕飞羽说：“她是你最亲的人。”我疑惑地走上去，那个人缓缓拉下蒙着身子的一块徽墨黑大布巾，一张女人的脸露出来。我大吃一惊，她是我的母亲姒夫人沈美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