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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朱瞻基故意压低嗓音“其实所谓真武诞辰,根本就是个蒙蔽官府的幌子。这个社集,根本是白莲教暗中传教的一个法会,据说会有高层前去。济南各处分坛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趁着这一天在大明湖拉拢信众。”
苏荆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知道病佛敌为什么把吴定缘弄来济南,但咱们在济南一无根基,二无帮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乱子搞大,乱子越大,机会才越多。这一场法会,就是咱们撬动整个局势的最好办法。这叫什么敲山震虎,浑水摸鱼”
朱瞻基的手掌,重重地砸在栏杆上。
不待苏荆溪问怎么把乱子搞大,朱瞻基已经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昨晚修书一封,如今应该已送到山东都指挥使靳荣的案头。”
苏荆溪闻言大惊,上前一步“殿下于司直千叮咛、万嘱咐,叫您不要对任何人表露身份。”
朱瞻基不耐烦地扬扬手掌“这道理本王岂会不懂那封信是匿名寄出,他不知道是谁。信里只说一句,朝廷一直欲除之后快的佛母将出现在大明湖畔。山东之前闹过白莲之乱,官员对这种事最为敏感不过,靳荣肯定会动大军前来搜捕。届时梁兴甫藏也藏不住,咱们找到吴定缘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招于谦在淮安用过,太子这也算是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他忽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苏大夫你不知道,本王这一招,尚有深意,乃是一石二鸟之计。”苏荆溪不由得一怔,太子还有什么筹谋
“于谦为什么不让本王表露身份是因为我们不知还有谁参与了两京谋叛。这一封匿名信,恰好可以试探出靳荣的真心。白莲教乃是这阴谋的主力之一,倘若他敷衍塞责,不去捉拿佛母,那就一定跟篡位者有勾结;如果今日山东指挥使司倾力追查,说明他是清白的咱们这就去找靳荣亮明正身,接下来无论救人还是上京,便不成问题了。”
对于这个计划,苏荆溪一时也听不出什么破绽,可总觉得有些未妥之处。朱瞻基见她久久不语,脸色不由得一沉“苏大夫,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尽管说出来,本王向来从谏如流。”
“嗯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为何还面露难色难道只因为这计划是本王订的,所以不如吴定缘那般可靠”
苏荆溪觉察到了对方的隐隐怒意,垂下头道“我只是在想,万一靳荣没来派兵镇剿,局势乱不起来,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瞻基的目光看向远方南岸的人群,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午时官兵还没出现,说明靳荣的确有问题。到时候我们径直回泺口镇,快马赶去德州跟于谦会合至于吴定缘,本王也算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口气明显虚起来,似乎并不确定。话既然都说到这地步,苏荆溪也只好把目光转向大明湖南岸,此时正是卯正牌响,旭日半挂天外,纯澈有余而耀目不足,反衬得湖面之上、芰荷之间映泛起一层清亮纯澈的水汽,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大乱之兆。
与此同时,吴定缘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他们一行人走过天心水面亭,却没有停留,而是撞开拥挤的人群,踏上一条开满粉荷的窄堤。窄堤向湖心延伸出去约莫百步,然后向岸边折回,形成一个钩状的小小长岛。这地方看似距离湖畔不远,偏又四面临水,与世隔绝,倒是个谈话的绝好去处。
梁兴甫体形过于庞大,便和木轮车留在了湖畔,其他人跟着唐赛儿一直走到窄堤尽头,那里立着一块太湖石,石上镌着“沧浪濯足”四字。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吴定缘终于忍不住了。从昨天开始,唐赛儿就一直在卖关子。现在走到尽头,总该有个交代了吧
唐赛儿冲昨叶何道“那些词儿我老太太记不住,还是你来说吧。”昨叶何抿嘴一笑,款款走到他面前,用柳枝一指水面“这大明湖的水源,皆是济南这七十二口泉汇聚而成,冬暖夏凉。当年曾文定治齐州之时,曾经在此濯足,亲笔题了沧浪濯足四字。从那以后,济南百姓都愿意来这里洗洗脚,据说有明心延寿之妙。”
吴定缘不知道曾文定是谁,也没听过“沧浪之水浊兮”的典故,更不知道“濯足”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喝道“说人话”昨叶何知道他肚子里的斤两,便笑道“这是本地特有的风俗,吴公子不妨体验一下在湖里泡脚。”
吴定缘眉头一抽,他们花这么大力气,居然只是让自己来大明湖泡脚这是哪门子玩笑他有心拒绝,不料吴玉露在旁边忽然笑道“哥哥你不会是嫌水凉吧”昨叶何抚着她肩膀,亲热道“对了,这里除了你哥哥也没旁的男人,玉露不妨先下去试试,据说这水有养颜清心的功效,咱们去给你哥做个表率。”
吴玉露眼神一亮,飞脱下鞋袜,坐到窄堤边缘,把裸的双脚探进水去。她先是轻轻一声惊呼,很快双腿打起水花,显得惬意至极。昨叶何也不避忌吴定缘的目光,露出两条皓白小腿,坐到吴玉露旁边一起泡起脚来。她还不忘掏出两个油旋,和吴玉露一人一个,边泡边吃起来。
吴定缘暗自叹息,他这个小妹天真烂漫,完全觉察不到重重杀机,还以为只是游玩。这时吴玉露转动脖颈,冲他脆声招手道“大哥你快下来,这水好舒服呀。”
吴定缘没的选择,只好俯身脱掉双脚的布鞋,扯下袜子,把裤腿挽至膝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大明湖。双足一进水中,立刻有一股清凉劲儿缠绕上来。不愧是七十二泉汇聚而成的湖水,水质清冽不寒,能消杀暑气而无侵刺之感。
这附近的湖水不算深,刚刚没过吴定缘的大半截小腿。他无心享受,也不想靠近那两个戏水的姑娘,就这么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似进了水牢一般。
泡了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唐赛儿道“可以了,上来吧。”吴定缘如蒙大赦,连忙出水登上窄堤。他甫一上岸,突然现,那块太湖石旁边多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头雪白的黑瘦老太太。她此时浑身都在哆嗦,尤其是下巴抖得更加厉害,似乎见到了什么惊人物事。可吴定缘再仔细一看,却现她双眼有一层白膜,显然是得了障翳之症,已然盲了。
在唐赛儿的搀扶下,这老太太颤巍巍走到吴定缘身前,蹲下身子,双手去摸他湿漉漉的右小腿。吴定缘还没来得及把裤腿放下来,她那满是粗茧的手掌摸上去,有微微的刮痛感。他诧异地看向唐赛儿,后者用眼神示意少安毋躁。
老太太摸得很细致,尤其是腿肚子的外侧位置,反复摩挲。这里有道疤痕,不算很深,却颇为粗长,好似一条蚂蟥趴在腿上。
吴定缘不记得自己何时留了这道伤疤。据吴不平说,是他六岁那年偷玩铁尺弄伤的。不过他长大之后,曾暗自做过比对,捕快的铁尺不太可能造出这种疤痕。老太太摸着摸着,突然出几声悲痛的哀号“是他是他是他”
“是谁”
吴定缘莫名其妙,唐赛儿和水里的昨叶何却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彻底落定。唐赛儿丢了个眼神,让吴玉露把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搀开,很快窄堤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你们还要跳多久大神”吴定缘没好气地问。
“已经不用了,一切都清楚了。”唐赛儿轻轻吐了一口气,满是褶皱的脸上勾勒出古怪的神色。她缓缓坐到太湖石前,拍了拍腿“让老太太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这个死孙儿说才好。”
昨叶何在一旁道“要不我来说”唐赛儿点头“也好,这件事你厥功至伟,也该由你来讲。”
吴定缘对这个有杀父大仇的女人,半分好感也无,只是冷冷瞪着她。昨叶何几口把油旋吃完,拍干净手里的碎渣,把半截柳枝从地上捡起来,插入泥土,郑重其事拜了三拜。
“吴公子,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咱们得从这个真武诞辰的拜柳风俗讲起了。”昨叶何的声音清脆,不比秦淮勾栏里那些歌伎差,讲起话来,更不输瓦子里的说书人。吴定缘索性双手抱臂,看她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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