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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的最后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裡摘下来的,说,我怀念著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为什麽,戴隐芙整本书裡不遗馀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麽。最后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著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后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于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麽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后者更令言采耿耿于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于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裡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翩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于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我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会带我过来,点双份的霜泣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著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麽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
「嗯。」我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晚上他没有说完的故事,觉得此时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就说,「对了,你那天晚上说你是父母递出去和解的树枝,怎麽回事?我其实心裡一直惦记著。」
「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啊。」
「怎麽不记得。」
他把手边的盘子推开,往椅子深处一靠,起先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拢一样:「七岁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
这个开头让我心裡一沉。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双双都要出差,最早回来的一个也是半个月之后,我以为要被送到爷爷或是外公家裡,正在闹,谁知道来了个陌生人,我妈说是我舅舅,这半个月他带我。」
「当时的场面挺好笑的。那时候我爸已经出差了,我妈晚上的飞机,然后忽然来了个人,风尘僕僕,头髮老长,身边好大一个箱子,当时只觉得我妈要扔了我,又哭又闹发了好大脾气,怎麽也不敢和他走,我妈就被我闹得都发脾气了,只有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哭得没劲了,他就和我妈说,小鬼他带走了。我当时本来都哭不动了,听到这句话,又给吓哭了。」
我晓得如果我笑出来意明肯定会怨恨我,但还是忍不住,又尽力克制著抿著嘴做认真倾听状,估计样子也很诡异。先笑出来的反而是意明,虽然看来有点窘,但倒是真的很怀念,又接著说:「舅舅他们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会待上几个月,跟他回去没几天,我也被带到山上去住。我胆子也大,不认生,每天在房子裡外跑来跑去,只乐得有人陪我玩又没人管我。半个月之后我妈说要来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赖了一个礼拜,后来还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后来每过一段时间舅舅就会到我家来吃顿饭什麽的,我大了一点,偶尔说要去他家住个週末,我妈也不反对。
「大概快升初中的时候隐约觉得哪裡不对。我是说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两年,我妈那天说漏了嘴,才晓得原来在那天舅舅来接我之前,我们家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什麽往来了。应该是和爷爷奶奶的态度有关,以至于爸妈结婚他也不在,我妈就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这裡鬆了口气,微笑著说:「幸好有个你。」
「你怎麽和我妈说一样的话。」他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笑了。
「这个口头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还是问,「那言采呢?」
意明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从他刚才一大段话裡的态度,我就知道他不太愿意谈起这个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遮罩掉这麽个大活人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脸色缓和些:「你想问什麽?」
「我也不知道……」这是真话。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对于意明和他家人,是个怎麽样的存在。
他叹了口气,还是说:「我第一次见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见到他。不过这个人,我从来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有些惊讶地盯住意明。意明又补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瞭解他。我小时候有点怕他,因为像一般长辈那样抱一下拍拍我脑袋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做。当然他对我很好,言采对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裡人缘好,大家都愿意袒护他,应该多少出自真心。那本传记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是还是觉得戴隐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个什麽人,她觉得她在澄清他,保护他,让更多人消除对他的误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就知道他根本是个很冷漠的人,冷淡从容地活在自己的空间裡,非常有规律而且理智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愿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协,不然根本没有什麽能动摇他的轨迹。她怎麽会觉得他不去演电影什麽的是因为舅舅,言采这个人,和无辜这个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没有镜子,意明怎麽也不会知道他说起谢明朗时眼中是怎样的崇拜和怀念,这光芒又是如何在谈起言采的一瞬间熄灭。他大概真的不喜欢言采,只是因为对方的人生和谢明朗的紧密相连,他才试著去接受和理解。
也许意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绪,有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欢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觉得他可怜,是……」
他却不肯说下去,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总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言采这个人。」
每个人都告诉我一个不同的言采,而每个人的主观情绪都这麽浓重。我又问:「他和你家有来往吗,会不会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麽的?」
「没有。他最知道怎麽不让别人和自己尴尬。」
我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晚了,我们离开餐厅,我决定还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隐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这些东西在哪裡?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样,也是你家收著吗?」
「没,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后他几个朋友收集了平日间的通信往来,整理好捐的图书馆。我们给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一些他的笔迹,也跟著送去了。」
几周以后我把论文的提纲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给老板,请他老人家过目。然后趁著意明出远门,找了言采的几部电影,早中晚期皆有,窝在房间裡看了一个週末。看到最后脚步虚软两眼发直,真是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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