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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到路边的屋檐下面。我看见这队人马正在敲开我的制鞋作坊的大门。一个汉子用砖头砸了几下,然后猛力一撞,门就开了。他们将马留在外面,一个接一个地进去了。那些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
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走进了作坊。这些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在工作台的下面靠墙跟的地方,没有人理睬我。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开始打鼾,大概是太累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一个睡着了的汉子的衣角,那衣角突然在我指头间坚硬起来,变为了铁甲,我吓得脸都白了。我感到此地不是我呆的地方,于是轻手轻脚地移出门外,一到了外面就快步往家里走。这时我发现那些灾民倒是无影无踪了。
"爷爷,我们这里会发生地裂,比山崩还可怕呢!"孙子阿狗说道。
"听谁说的?"
"隔壁的制陶工。他还说你要对这件事负责任!"
小孩子踮起脚,冲着我的耳朵喊出这最后一句话。我马上想到我作坊里的那些骑马人。
已经三天了,那些马越来越瘦,弄得到处都是马粪马尿,但它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作坊大门紧闭,里头的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倒是这几天来往的车队少了许多,夜里竟然出现了少有的寂静。这表面的安宁却使得居民们更为不安了,他们纷纷在夜半的街上走来走去,或发呆似的站着,叹着气,像有沉重的心思放不下似的。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作坊门前的怪事,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地经过那些马匹。我心怀鬼胎地站在那些马的旁边,一看见有人过来就去和他搭讪,我不知道我的这个举动究竟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呢还是想引开他们对这些马匹的注意。我们相互声嘶力竭地喊话,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敲开作坊的门。
中篇小说(三)第108节小镇逸事(2)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街坊们累得站不稳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进屋去睡觉。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那些马中间,揣测着它们还能支撑多久。最后,我鼓足了勇气去推那张门,然而门被从里面闩死了。有人在里头打架,踢得墙壁都微微地颤动。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在门外说发生地裂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我连忙打开门往我的作坊那头看去。那街边的空地上停着的那群影子似的马匹已经不见了!我赶到那边,看见作坊的门大敞着,里面的人已经走了。我进到里头,用我灵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体臭。
"他们丢下了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我吃惊地往那头一瞧,凭着模糊的形状我辨出了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有病的家伙。此刻他睡在地上,还是裹在铁甲里头。他一翻身,那身铁甲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蹲下来想摸一摸他的铁甲,他立刻警惕起来。
"拿开你的手!"
"怎么啦?"
"我讨厌和人接触,那会加重我的病。"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然而他又不高兴了。
"你这个伪君子,叹什么气?"
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说起话来我听着像蚊子叫一样。是啊,我叹什么气呢?难道我是怜悯他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他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痛苦,但我并不知道这痛苦是不是他所愿意的。不过我并不是伪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发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滚来滚去,那身铁甲发出尖锐的乱响,我觉得他末日来临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孙子阿狗在门口大声喊我,并且一路喊着进来了。他用力扯着我的布衫的后襟,问我在干什么。我指了指工作台下面那个人,他就笑起来,说:"原来爷爷在这里藏着大饼呢!"
我用力一看,果然看见那里有半篮子大饼,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阿狗将那半篮大饼提到门口光亮处去看,口里嚷着:
"大饼长霉了!大饼长霉了!"
我在作坊里找了好久,将每一盏灯都点上,将每个角落都找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又想到屋后的墙上有个洞,可以通到隔壁的制陶作坊,这个人会不会去了那里?我将豆油灯一盏盏全吹灭,打算去隔壁。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看来我要在这里定居了。"
对于这种卖关子的家伙,我心里一下子生出了厌恶。我快步走了出去,将作坊的门锁上,牵着阿狗往回走。街边到处是一摊一摊的马粪,其间还夹杂了昨夜那些人扔下的破布和纸包之类。那些马可真是精神啊,要知道四天里头它们什么都没吃呢。
"他到哪里去了?"阿狗扯着我问。
"谁?
"给你送大饼的那个小孩啊。"
"他回去了。"
"我想跟他玩呢。"
回到家里后,作坊里的那个人就成了我的心病。首先,我已把他的大饼扔了,现在他没东西可吃了,会不会发起狂来破坏我的作坊里的设备?其次,这个人从遥远的北方而来,来到我的作坊里"定居",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使命?
在我的家里,儿子和儿媳都不继承父业,多年前他俩就去遥远的乡下当烧砖瓦的窑工去了。他们将孙儿阿狗扔在家中,再也没回来探望过。我一贯认为那两个人生死未卜,我也早就对他们不存任何希望了。在这一点上,乖巧的阿狗同我的观点也很一致。见到穿铁甲的人之后,这个多年来已被我埋葬了的记忆又隐隐地活动起来了。我一直在猜测这个人是否同我的儿子敏泽有关。敏泽如果还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属于那种阴沉又极有心计的类型,这大概同他母亲死得早有关。当初我的事业在这个小镇上蒸蒸日上,我做梦也没想到敏泽会提出来和媳妇两人一块外出当窑工。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揣摸透这个儿子的性情。穿铁甲的人带领着马队从远方而来,我是镇上第一个迎接他们的,似乎那几天里头,居民当中也没有谁注意过他们。那些忍饥挨饿的马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无端地感到敏泽和他女人一定也骑着这样的马匹在荒原上跋涉。马队离开后,模糊的猜测就渐渐集中到了一点上,"定居"这两个字在一天夜里突然使我昏暗的脑海里豁然一亮。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白天里,我的作坊开工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到了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回家,我要锁门的当儿,这时我一回头,必定看见他那一身青色的铁甲--他在墙跟缩成一团。我用篮子新装了几张饼放到工作台下,可是那些饼一直原封未动,这个人的病似乎同肠胃有关。我对他那顽强的生命力感到惊讶。
又到了第八天了。我一边扫地,一边在心里认定这人时间不多了。忽然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锐响,原来是他扶着工作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鬼,两眼射出令人胆寒的磷光,要不是遇上像我这种活够了的老家伙,另外的人恐怕要吓个半死。他扶着工作台走了一步,晃荡着往前一扑,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金属的撞击声弄得整个作坊余音缭绕。他一动不动了。我弯下腰,将他的脸掰转来,确定他还活着,一时半时也死不了。就在我同他对视的瞬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人这么久不进食了,所以也不曾排泄,而他要是排泄的话,我实在想不出穿着这一身铁甲该如何样来做这件事。那么是不是可能他已经有更长得多的时间没有进食了呢?完全可能的。或许那些马在排空了肠胃里的东西之后,也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倒是他的脸,并不见得比原先看到的更为消瘦。我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珠,现在眼珠已不再发出磷光,只是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淡淡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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