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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律听出他话里带刺,弹弹烟灰冷笑道:“那你想怎么样,我难道还要记得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嘴里没滋味时的心情,给你做个两千字的汇报?”
这话难得把薛清极给噎住了,他向来在挤兑人上游刃有余,这一下被噎得不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茬来。
有心想再阴阳怪气几句,忽然发现自己也没比严律好到哪儿去,他俩是真的一对儿难兄难弟。
只是薛清极慢慢地意识到,严律不灵光的记忆力竟然成了生活对他的宽容,薛清极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状态,后来他在现代书籍上看到了一个词儿,“黑色幽默”——还是现代社会好啊,四个字就能概括严律的狗屎生活。
严律嘲讽完人,又在余光中看到薛清极抿起嘴唇,心里有点儿不知为何的发虚,又有点儿憋气,干脆又咬上烟,含糊问道:“境外境是什么样的?”
薛清极微微侧过头,严律却不看他,目视前方坐得端庄,跟前边儿有三千万巨款似的。薛清极轻笑道:“你早就想问,为何现在才开口?”
“我现在才想起来。”严律说。
“你是现在才有了问的胆子,”薛清极慢悠悠地拧开一瓶饮料,“之前不问,是以免我顺着反问,你扯谎的水平又实在让人看了心碎,只能干脆不提这些。现在敢问,是那个什么来着——我刚看视频学的——‘破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
严律捂着头,觉得自己非常头疼。又觉得是心口疼,像是被气出了心肌炎。
见他不说话,薛清极也并不在意,他喝了两口酸甜都有的汽水:“严重受损的魂是无法感受清楚周围的事物的,这你应该知道,否则我的转世也不会是傻子。”
严律放下捂着头的手,也跟着放松了身体,点头“哦”了声。
“因此在境外境时我大多数时间也是混沌的,但其实在那里待得久了,谁都会混沌。”薛清极笑道,“那里没有昼夜,只有会撕碎魂魄的混沌灵气或机缘巧合进入其中的魔,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有虚无,任何事物在其中都没有意义。所以我无法回答你境外境是什么样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严律的烟烧到了底,他拿下来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按灭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清醒的时候我只做两件事,避免对自己的存在都开始模糊,”薛清极的声音很平静,客观地讲着自己还记得的事情,“第一是本能地寻找离开那烂泥潭似的地方的出口,第二是回忆活着的时候的人和事。”
严律心里有点儿不知名的波动,他模糊不清地笑了笑:“你确实是这种人,就算只剩一口气儿了,都得憋着这口气儿看看还有没有翻身的余地。那你都想起了什么?”
薛清极用一种缓慢而下沉的声音道:“在那种地方,所有的记忆都会变得尖锐极端。”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长而柔韧,“我会想起我用这只手把一头刚杀了我同门的妖剖开,血是热的,那时候我还小,累得够呛,差点握不住剑。但我那时发现,原来人与妖并没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得了,”严律硬是被他从刚才的低沉情绪里给拽了出来,受不了地骂道,“你能不能想点儿积极健康的东西?好的,正常的,有人味儿的!”
薛清极不自觉地笑了:“明明是你问的,为何又对我发脾气。”
说罢却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右手的手心,眼底泛起些许暖意,低声道:“当然是想过好的,想的会比坏的多得多。”
严律已经不打算追问他想的是什么了,叹口气:“真受不了你,你还记得我把你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吗?”
“你竟然还记得?”薛清极猛地攥起了右手,表情惊讶。
严律点上又一根烟,眉间折痕深深:“废话。你要是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翅族长成了的妖给切成了肉丝儿,你也能记一辈子。只是我没想到你后来是这幅鬼样儿,竟然在境外境里还回味这茬儿!”
薛清极的唇角荡开笑来:“那年我随师兄师姐们下六峰,在我出生的镇上落脚。师兄师姐好奇我这婢女之子重见亲爹是什么光景,便强拽着我回薛家,未曾想当夜遇袭,镇上的人死了,同门死了大半,余下的也勉强逃走,没空管旁人。我杀出镇子倒在雪中,雪很大,我心中怨恨难平,招来孽气寄生,寻思这回大概是要死了,未曾想会遇到妖皇。”
“我是追踪一支坏了规矩的翅族到那边儿的,晚了一步,到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严律抓着头发,勉强又想起一些,“都打算走了,雪堆底下伸出一只手抓我脚脖子,差点没把我吓死。”
薛清极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摊开,他半垂下眼:“真是漫长的雪夜……”
他在复活后恍惚想起雪夜。
混战时代的冬季漫长又寒冷,他的袍服被汗和血浸透,但还是用力握紧了自己的入门剑,将它从一头翅族的脑壳上拔出来。
被翅族啃得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同门仍有气息,看到他时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叫喊,白天戏谑地说着“你竟是婢生子”的模样已被恐惧冲散,满目狰狞,等薛清极跌跌撞撞地去拉他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清极将他半截身体拽了两步,又面无表情地放下,回头看一眼被毁掉的镇子。他在这个镇子出生,如今又看着镇子在妖的肆虐下消失。
年幼时的薛清极并未见过生下他的母亲,也没人有空对他说起。薛家在镇上算是富户,家中人丁兴旺,亲爹也并不在意这个一时兴起后制造出的儿子,给口饭给件衣服,任由他杂草一般挨着东西南北的人的打长大。
薛清极那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也并不重要,有时候是“喂”有时候是“杂种”或者“婢生子”,他也不在意,反正也没人正经喊他,就像他也从不正经地去记住这个地方一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面目全非的镇子,提着入门剑顺着小路往镇外跑。这条路他年幼时坐在台阶上看过无数次,设想过这尽头或许会出现什么人,出现与这镇、这尘世都不一样的人,但直到他被路过的照真接上六峰也没有遇到。
在镇口又遇到被撕碎的同门时他已经筋疲力竭,咬牙撑着斩杀另一头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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